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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儿在那儿拧着双手,好象它们是多出来的。灵感来的时候,她发皱的脸一亮,热心道:「你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好吗?」

  他没吼说不好,曼儿像拿到特许状,三步并两步跑到厨房,搜了半天,却发现没有存粮--她怎么这么粗心?接下来她四处的找钱,打破客厅小酒柜上一只熊猫扑满。

  公园旁有家面食馆子,顶早就开铺做生意,曼儿买了两笼蟹粉烧卖,提一锅汤,是萝卜煨肉。她自己早上很少吃这么滋养,今天极有款待客人的意思在。

  烧卖和汤装了碗,兴匆匆捧上房间,但是房间徒留床上睡过的被枕,他神秘的客人却不知去向了。



  他不在她家的任何地方。曼儿站在院子发愣的当儿,天空翻了脸,开始下起雨来,她着急起来,冒雨冲出大门,一头跑到薛宅去按门铃。

  半晌,那送客的瘦老头撑一把黑伞来了,门只开半扇,人在里面觑着她。萎黄的脸,滚动一对神经质的黑眼珠子,爬着怕事的表情。这是个生来倒霉的人,吃了一辈子的苦,即使有使坏的机会也没有胆子。

  「啥事?」他用粗嘎的乡音问。

  她在雨里吞咽,突然想到万一那男孩并非薛家之人,薛家若是对他不利,她冒冒失失跑来问人,走漏一丁半点风声,岂不是害了他?

  曼儿倒退回去,噤了声,然后说谎:「对不起,我弄错号码了。」

  那门「碰」一声关上。



  她淋着雨失魂落魄走回去,在门槛前站了站,回头一望--白雾一样的雨幕里,有个人立在小公园,昂头望着天,半身赤裸,只着了条暗色长裤,雨丝和落叶纷纷从他四周飘下来,他那姿势像个痛苦的问号,在向没有反应的天空吶喊。

  曼儿想都不想的奔过去,一把搀扶住他。「他全身都淋湿了!」她叫,好象她自己湿头湿脸不算数似的。

  她一边提防着薛宅,一边急急把男孩扶回去,所幸这次他很驯服。但是回到房间,他开始冷得打颤,脸上有种迷途似的、悲伤的表情。

  那样的表情,会使所有女孩为他掏出心肝。

  她把他头脸和身体擦干了,裹上厚厚的毯子,他躺在床上孤独地闭上眼睛。曼儿站在床畔,湿衣服脱去了,单穿了件连身的白色底衫,在拉下窗帘的幽暗里看着他,想要护卫他。

  他颤个不停,曼儿慢慢爬上床榻,在他身体躺下来,伸出小小的、白玉般的双臂,把他搂住了,痴心地用她身心的温暖去温暖他。

  恍惚间,她觉得此情此景像一个曾经作过的梦,依稀留有记忆,她忽然鼻子一酸,双眸涌满了泪水--她爱他,她爱这个受创、无助、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男子!

  那股爱意强烈又浓郁,使曼儿的内心充满幸福而全然无畏。她把他拥得更紧,然而感到疲惫了,一种平静的疲惫。

  她轻轻一吁,闭了眼睛,唇边还有着花朵似的微微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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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再战栗,也不再寒冷,他的躯体一点一点的暖和起来,恢复感觉--他感觉自己从那深不见底的绝地里爬了出来,重新像个人,是个人了。

  有个纤巧的人身偎着他,暖意是从那里来的,默默的、竭力的安抚他。他望着幽暗不知有多久,他的灵魂彷佛很宁静,又彷佛很狂乱;彷佛很悲切,又彷佛很冷硬。他想要记起什么,但他什么都记不起来。

  一切像刀枪,像矛盾,做剧烈的冲突,闪出火花,不时地被刺一下,痛彻心肺。

  他坐起来,喘着,他身边的小女孩儿蠕动了一下,但没有醒。他回过头看她……他偎在枕边的白皙脸孔,像朵小小的茉莉花。

  种在薛宅庭园的茉莉花。薛宅……

  他躁郁地下了床,走下楼去,走出大门。他站在古久的香樟荫下茫然四顾,目光落在那幢灰蓝色的宅邸,然后飘飘摇摇走过去,一切是下意识的动作,自己不了解。

  他感觉像经历了一生,才又来到这两扇朱漆大门前。手抬起来要去拍门,陡然有人抱住他的胳膊。

  董曼儿身上的衣服歪着,头发乱着,一双脚甚至光光的,她整个样子是惺忪初醒的,然而眼中已迸出警觉,她急问:「你要做什么?」

  他低头看她。「回家。」他说,又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曼儿诧异问道:「你肯定?你肯定这里是你家?」

  他没作声,把门拍了。曼儿挽紧他的手,紧张地等候。她希望他可不要弄错了。

  过片刻,大铁门开了,那瘦老头探出头来,蓦然脸色大变。

  「小姐!灵龙小姐……妳回来了!」

  曼儿再没听过比这更荒谬的话了。她对那老头儿说:「你为什么叫他小姐?他又不是女孩子。」

  老头儿的黑眼睛满是惊怖之色。「他原来是个女孩子。」

  薛灵龙却只是茫然站在那儿,脸上一片空白,他的心,他的记忆也是一片空白。

  第三章

  薛灵龙是个女孩子,而且是个绝色的女孩子。

  美貌,具有征服性的力量,她每一次都证明了这一点。这种力量之惊人,往往连她自己都感到骇异。

  今夜,她着丝绒短上装,是郁金香的紫,银纹长裙下,却是一双亮面长统马靴,大落落,英俊的穿著。她鬈曲波动的短发,是向希腊神话里的邱比特借的型,却比神仙多了那一点拘不住的狂野。

  薛灵龙的血统有些复杂,主要是中国和马来两宗,但据说还掺点荷兰种在其中,因而她的美貌是特殊而绝对的。十九岁的她,身长有一七三,然而体态极为风流轻盈;肤色略深,有着特属于青春的红润气色,和极光洁紧致的质地,这也即是教所有人嫉妒的地方--她可以不事装扮,脂粉不施,而依旧光鲜照人。

  然而她最让人神魂颠倒的,却数那双眼睛,宝石般长方形大眼睛,黑幽幽的,却又奇异地透出蓝蓝的微晕,在不同的光线,不同的心情下,变换出或深或浅的色彩。无以计数的男子,迷失在那两团蓝色的宝光里,连命都可以双手捧上来奉送给她。

  薛灵龙自己也了解它们的魔力,在她谦逊的时候,是尽量不拿这双美目去瞧人的,却总是因此被解释为她傲慢自矜。

  她傲慢与不傲慢的分界,总是没有人分得清。

  这里是高度繁华的地域,上海外滩,记者俱乐部酒红的大厅,一场欢迎日本电视台记者的酒会,属于特别乏味的那一种--妳简直不知在这里活着要做什么。薛灵龙顺手从一名白衣侍者的金盘上拿了一杯酒,才转身,又兴致索然的放到另一个侍者的盘上。

  她觉得无聊死了。

  要不是在家里实在闷慌了,这种场合,她不轻易出来露脸的。但是足足一星期,为了避风头,足不出户,傍晚,上海文报的刘子齐开车来接她出门,她还真像个放风的人犯,呼吸着六月雨后青湿的空气,感到心旷神怡。

  台前,金枝玉叶状的水晶吊灯下,田冈一郎正滔滔讲述此行欲前往西藏高原,拍摄冈底斯山的创举。刘子齐用手肘轻轻顶了薛灵龙一下,悄声道:

  「此人现在是日本红透半边天的新闻主播,男男女女都为他疯狂,连小学生也把他视为第一偶像。」

  薛灵龙撒开一把镀银绘花扇子,对着下巴有搭没一搭的搧着,侧头瞅着台上那个方白脸,头发梳得油光乌亮的日本男人。他穿一身纯白西装,胸前别一枚黑玛瑙飞马领带夹,迸着光,姿态尤显得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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