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名字?」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该洋人有中文名字了。「红羽毛不很好吗?」
「不够文雅。」
「啊。」我没有兴趣动这个脑筋。
「叫'彤'好不好,那也是红的意思。」小朱与我商量。
「'朱彤',很好哇。」我附和,「真是大吉大利,红得不能再红。」
小朱兴奋的说:「就这么办。」
红羽毛真是属红色的:暖和、明艳、活泼、振奋,与她接近都会沾染到那份高兴。
我。
我算是什么颜色?
白,太恭维自己,没有纯到那个地步。
黑,道行又还没那么高深。
我姓蓝。蓝这个颜色,不温不和、不文不鲜,很容易接受,但难以突出。
我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我于是吁出一口气。
林小姐看见,嗤一声笑出来。
我朝她摊摊手。
她说,「新的一年,何以唉声叹气。」
我搔搔头皮,「真不知如何打发这三百六十五个日子。」
林小姐诧异,「你都会这么想?惨得过我,一看见新的日历,叫出来,噢不,又是三百多个日子要我逐日来捱?老天不如接我回老家,我不知多想息劳归主。」
「林小姐,不必这样想,」我在她面前坐下来,「日子会照顾自己,一 日一日过去,不必费劲。」
林小姐呵呵的笑,「你真相信?说得也是,闹钟一响,起床上班,是是是,对对对,又到下班,什么事都暂切丢在脑后,看了电视剧再说,熄灯睡觉,待明朝闹钟再响,是不是这样?哈哈哈,人就是这样老的。」
我觉得无限凄凉。
真的,不是「碰」的一声,只有呜咽。
她这些年来太不得意,我不怪她。
「有没有出去?」我问。
「没有,懒得动,有两年没置晚装了。」
「你还没到做老姑婆的年龄。」
「别说我,说我没味道。你几时结婚?」
「没有人向我求过婚。」
「何必瞒我。」
「真的没有,」我发誓,「现在的男人不流行结婚,一直拖,拖到不了了之,以前的老式男人倒是肯结婚。」
「是的,」林小姐说:「肯行礼,但不肯负责任。」
「我父亲是个好男人。」
「是吗,他可英俊?待我来追他。」
我大笑,「他已经五十多。」
「男人到那个年纪才成熟呢,又懂体贴,又有忍耐力,况且经济情形也好。
我摇摇头。
新的一年,我同自己说:要争气做事。
下班回到家里,天色己暗,但没有开灯。
我纳罕,推开麻将房的门,里面没人。找到客厅,又没人。
没可能,佣人偶尔会放假,但妈妈一定在家。
「妈妈!」我扬声。
找到露台,发觉她一个人当风立着,对着夜色。
我觉得蹊跷。相信我,知女莫若母,她不是这么有诗意的人。
「妈,」我说;「冷,回来。」
她抬起头来一脸茫然,我拉她,她便跟我走,我放开她,她便跌撞,象煞魂灵出窍。
「你怎么了,妈妈?」
她喃喃的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什么不相信?妈,你同我说呀。」
「阿鹃,你父说,他爱上别人,要同我分手。」她无助地平静。
「什么?」
「你去问他,我也不明白。他说他爱别人,我同他说,不要紧,老夫老妻,外头有人,没有关系,可是他叫我走,他说他要正式娶那个人,不然对不起人家。我弄糊涂了,那么我又说走到啥地方去?我已经五十六,一个老太婆,叫我啥地方去?」
我呆住。
两母女坐在黑暗中,手足无措。
我听见自己说:「我不相信。」
「你去问他,志鹃,你去问他。」
「好,我一定去问他。」佣人呢?
我大叫女佣的名字。
不见人,我同母亲说:「我去找他,我去问清楚。」
都说在这种时候,受过教育的人会得控制自己,但我沉不住气,方寸大乱,脑筋如一堆乱丝,抽不出头绪。
出到门口,我在昏暗中软弱的想:今日不能离开母亲,放她一个人在大屋里,不行不行,又想回去。
正忙得一头汗,有人大喝一声.「蓝志鹃!」
我抬起头。
是徐培南。
「你怎么了?浑身发抖,脸色青白。」
我如见到救星般「徐培南。」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徐伯母呢,快请她来,我家出了事,她必须来看住我母亲。」
大胡髭连忙推开大门,回到屋内,先开亮所有的灯,然后拨电话叫他母亲过来。
他吩咐僵立的我:「去斟一点拔兰地来。」
我怎么没想到。
我把酒递在妈手中,这时候徐伯母已匆匆赶到,一只手,还在匆匆扣钮子。 他会在什么地方?厂里说不见他,我留下话。徐培南说,「他会出现的。」
也不问为什么,聪明人自然心知肚明。
我破天荒问他:「有没有空?陪我出去喝几杯,醉了可以抬我回来。」
「遵命。」他说得很简单。
我从来没喜欢过徐培南,但我信任他。
我们到熊与牛酒馆坐下,我继续喝不拔兰地。
我没头没脑的说:「三十年的夫妻,试想想:三十年,我有一只廿年旧的音乐盒子,谁碰它一碰我会同那人拚命,但是三十年夫妻,要扔就扔,什么意思。况且你有无发觉,总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扔老太婆,你几时见过老太太抛夫离子?」
徐培南说:「伙计,替她添酒。」
「开什么玩笑,忽然之间我要添一个新妈妈。」
他仍然没有任何评语,我们坐着对喝,我把送酒的花生米当点心吃,大把大把丢进嘴里。什么仪态,有个鬼用,老妈是那种笑不露齿,走不动裙的人物,到头来不过是这样,不用学她了。
我想把张元震叫出来向他申诉,但如他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实在难以将世上猥琐、卑微的小事去麻烦他,我觉得空前的寂寞。
「回去吧。」徐培南说。
「谢谢你。」
「不客气。」
回到家,父亲已回来,女佣也已回来。
父母双方正冷静地开谈判,独独我急痛攻心,语无伦次。
这种事的确是常常会得发生的,人家七八岁的孩子都接受得很好,我应该争气。
三天后,母亲把她的决定告诉我。
「志鹃,我决定成全他,同他离婚,他会给我一笔款子,我将到美国去投靠你的阿姨。志鹃,你已长大,你得独立生活。」说看她老泪纵横。
我不相信耳朵,一个固若金汤的家,一拆就拆散。
我问:「独立生活,为什么?我还是住在这里。」
「傻女,你父现要与新太大住在这里,你不介意,人家可介意呢。」
「什么,这老房子他要用来做新居?」
「一点不错。」
「为什么不另外去租房子?」
「你好不天真,志鹃,他又不是亿万富豪,外头象样房子还是贵,当然是你走好过他走。」
「赶我走?」我瞠目结舌。
我还以为我一生不用愁,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将来这资产将归于我,可是现在,竟然住都不给我住。
我不觉伤心,只觉诧异。
「你父亲在书房内,他要与你谈话。」
父亲真是能干,三两下手势,就把一个家解散,替我们妥善地安排了出路,以使重组他自己的新生活。好厉害的一个人,我活了廿五年,至此才发觉他是个陌生人。
我敲门进书房。
父亲坐在熟悉的大书桌后,这张书桌,我少时候,常常爬上去玩,甚至躺在上面。
只听得他开口说:「志鹃,你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