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松像是忘记昨夜做过什么。他也有点讪讪的,我们俩相对无言,尽吸烟。
终于我说:“记得吗?十五岁那年,游泳比赛,你得了第三名,我什么也没有,咱们在这间客厅中,也是相对无言。”
他说:“十多年了。”
“嗯,”我点点头,“母亲做了酸辣面给我们吃,我们才和好如初。”
他用手抹了抹面孔,“咸丰年的事,还提来作什么?”
我笑,“咱们不但已经长大,而且已经老大。”
他说:“谢谢一切,我有点事,要先走。”
我很惆怅,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成年人才会露出真性情。
我站起来送客。
他忽然转身说:“志强,你昨晚说的话,算不算数?”
我没说什么,紧紧的握住他的手。他走了。
天芝爽朗活泼,样子标青,无异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对象,但我相信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还是可以找得到的,德松,德松永远是我的朋友。
隔很久,我都没有再听到天芝与德松的消息,他们两人像是一齐失了踪。
我升职那天,觉得世界太美丽,活着真是好,轻轻松松回到家中,把好消息告诉母亲,举家欢喜欲狂,我们美美的吃了一顿庆祝。
临睡的时候,母亲说:“嗳,我差点儿忘了,德松终于结婚了。”
我好不怅惘,一颗快乐的心又沉下来。
“——但是新娘子不是那个古怪的女孩子。”妈妈取出大红喜帖,“你看。”
我一看,咦,奇怪,新娘的名字叫梁凤儿。
我连忙拨个电话给德松。
。他的声音喜气洋洋!活脱脱像个新郎伯,“恭喜我,我娶得个好太太,她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子,虽然没有太多的生活经验,但爹妈都喜欢她,志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为我做伴郎——”他终于找到那个小家子气的女人了。
我打断他,“天芝呢?”
“谁?”他愕然。
“天芝。”
他的声音有点不自然,“啊,她。”
“她在香港吗?”
“大概是,我不知道。喂,志强,我爹替我们置了新房子在天后庙道,一切都布置好了,有空来坐,志强,我太太会做潮州菜,你——”
我啪一声挂断电话。我发觉我根本从来没有认识过德松,从来没有!
我打烂电话,才找到天芝,我约她出来,她不肯,我说:“我这就找上门来。”
不管三七廿一,就上门去。
她不得不开门,招呼我进她的小公寓,她瘦了一些,精神很好,并不见憔悴,只是有点无奈,她穿一条呢长裤!一双男装平跟鞋,配件薄毛衣,潇洒动人,我吁出一口气,我爱她,我知道,第一眼看见她就爱上她,但当其时,她是我老友的女友,现在她已卸下那个名份,一切不同了。
“找我甚么事?”她低声问。
“当然有事,许久不见,约你出来聚聚也是很应该的。”
“何必偏偏是我?”她很有深意的问。
“我不知道,也许是缘份吧,”我说,“我知道我在做甚么,你放心。”
她仍然低着头,黑发如瀑布般洒下,在灯下闪闪生光。
“我与德松说过话,”我说:“他好像很快乐。”
“当然,那位小姐比较适合他。”天芝爽快的说:“我一直引起他与家争执,到后来,他受到经济封锁,他很自动的放弃了我。”
我补上一句,“你并没有再争取他。”
她仰起头,“没有,我猜我没有。”笑。
我说:“我知道有个吃意大利菜的好地方,要是你不怕胖的话,那里的芝士菠菜面一流。”
“谁怕胖?我怕的是生老病死。”她大笑。
“来,我们走吧。”
“好。”她抓过手袋,取过银匙,“走。”
一二三我们就重头开始。
注定的,我这次回来,不过是为了要认识她。
妈妈亦不太喜欢她,不过不要紧,正如她告诉德松,我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我懂得克服困难。
黑羊
他们都痛恨我。
我给学校开除那一日,父亲险些儿剥我的皮。
他拍着桌子骂我:“毫无廉耻!你这个贱人!”
我不在乎的说:“贱人也有父母,也有遗传。”
父亲的眼睛凸了出来,母亲含着眼泪把地劝住,他使劲的向我扑过来,姐姐与弟弟把他扯开,我莫名其妙,一边嗑着瓜子。
“你滚!”父亲叫我滚,“你离开我跟前,我不要见你!”
我耸耸肩站起来去开门走。
姐姐来拉住我,“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他的家!他要撵我走,我只好走,没法。”
“你不能走,你一走就堕落了。”
我说:“到底要我怎么样?走还是不走?”
“滚!滚!”父亲把全身的精力注入这个字中,咬牙切齿,差些儿没口吐白沫。
我说:“我看我还是走开的好。”
我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我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去,在街上闲荡,天气很冷,空气很新,街上没有太多的人,我耳根清净,心境平静,心里面想:也许真应该搬出来住了,都十七岁了,还要赖在家中,到几时?
找个地方,找个工作,独立生活,好过听他们一家四口噜里噜嗦。
反正父亲也断然不会有能力供我念大学,我都不知道他神气些什么,动不动弹眼碌睛,巴不得人人学他的榜样,似足了他又如何?一辈子是个小职员,一张写字台在大堂中,受的气全往家人处出。
我才不要。
摸摸口袋,还剩十块钱,我打电话给汤米。
他沉默一会儿,“终于被赶了?”
我说:“意料中事。”
“你不能住我冢。”他说:“我不敢负这个责。”
“喂!”
“我把你安置到咪儿家去,”他说!“咪儿最无所谓。”
“她是谁?”我疑惑。
“算了吧,人不挑你,你还挑人?”他说个地址:“向海路三号,快来,我去等你。”
我看看自己,混身清洁溜溜,一文不名,既然出来了,就得闯闯,看者前途是黑是亮,我硬着头皮,叫了一部车子,往向海路去。
汤米早在等我,替我付过车资。我们没说什么,他按咪儿家门铃。
来开门的正是咪儿本人,一见到她,我便发觉她面熟。想深一点,想起她是一个模特儿,时装杂志上老看到她的照片。
此刻的她头发篷乱,都快打结,眼睛像核桃一般,只穿一件长身T恤,一条短裤,赤着足。
她问:“干什么?”
汤米说:“怕你自杀,叫一个朋友来看住你,她叫张百佳,从今天起,她陪你。”
咪儿不置可否,延我们入屋。
我看汤米一眼,他向我眯眯眼,这家伙,鬼灵精。
“请便。”咪儿说:“不招呼。”她进房,关上门。
汤米见她不在跟前,对我说:“你暂时住这里,乖巧点,知道吗?”
我点点头。
“她失恋,心情不好,你顺着她一点,真的不行,索性回家去。”他同我说。
“看我父亲的面色?”我苦笑。
汤米抬起头想一想,“现在觉得父亲的面色不是那么难看。”他很有哲理的样子。
“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就这样,再见。”他把我扔下。
“喂!我只有十块钱。”我追上去。
他数两百块给我,“记住,要还的。”
我点点头,我会还给他。
我就在咪儿的家住了下来,穿她的衣服,在她家做住年妹。她的公寓不大不小,装修得怪趣致的,但乱得像乱葬岗,我都替她收拾好,早上为她做早餐,晚上替她熬汤,将她的衣服抬到洗衣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