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按着心问:「心,心,你还能再爱吗?你还在流血吗?心?」她抬起头来,「我的心说,它不知道,它很累。」
我笑了。
我把她拥抱在怀里。
她用法文说:「爱情便是这样,我这么爱他,他硬是要把我赶走。」
我用法文说:「他是坏蛋。」
她也用法文说:「这不是对的,这不过是他不爱我,这不是他的错。」
「唉,费亚曼达。」
「看看!」她用国语说:「有卖气球人,买一个红的给我,请快一点。」她自己先奔
过去。
我抢过去,为她再买一只蓝的,派给她。
她感激的说:「你对我这么好。」
任何人都会对她这么好的,只除了那唐,她是被虐太久了,只要稍微一点仁慈,她便高兴得这样,小火焰,你何必这样呢?
「但是为什么不买那个红的呢?」她问我。
「红的是火焰,」我说:「我怎么可以放走火焰?蓝是忧郁,你放走蓝色吧。来。」
我一碰她的手,那个气球便飞走了,飞向海边去。
我与她上气垫船。我没有去拉她的手,有时候这种动作是不必要的,只要我心真知道,我会爱护她,真的,如果她不拒绝我。
变心
我与小道进进出出很久了,对我来说是很久了:三个月难道还不算久?交一个男朋友三个月,实在不能说什么了,他对我还好,他长得漂亮,他花钱爽快,他说话有幽默感,但他不是那种可以结婚的男孩子,因此我们只是同居着,我们住同一层房子,可是很少见面,因为我做的是晚班,他做的是白天工作。我们买了一迭厚厚的洋葱纸,有事没事写张字条,他的中文坏透了,但是我喜欢看他写的中文。
有时候他会写:「我到纽约去一星期,你要什么?」我会写:「一条皮带,格林威治村有得卖。」我们住在一起很高兴。我们连对白也缺少,但是我们高兴。我为他做小事情,为他打扫,清除个灰缸,洗内衣,把外衣拿到洗衣店去洗,代他付电费诸如此类的事情。有时候还泡个咖啡给他喝。
谁知道,说不定有一天,我还会为他生个儿子,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儿子,浓眉长睫毛,郁气森森的,小道是可爱的,我们只有床上见面,饶是如此,他还是可爱的。
我们在一起实在有开心的一面,我休假的时候,大家同去剃头店剪头发,我在镜子里看他,他在镜子里看到我,两个人就相视而笑。我们在一起高兴,一日一日地过去。高兴的日子有多少?高兴过就是了。
他也有生气的时候,有一次我在与别的男人吃豆腐,他拿起一只杯子就往我头上摔,真令我伤心,这就是有男朋友的不良之处,并反为他洗了两个月的内衣之后,手就开始变粗,我们这种职业女性是不能做家事的。
我实在不敢说我是不是有了一个男朋友,我们从来不出去跳舞看电影,我们没有时间,但是我的确正与他住在一起、我不能否认我有个男朋友。
然后一天晚上,我正在工作,忽然之间他来了。我正忙着,仰起头,看见是小道,简直还不相信眼睛,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头发剪得如适中,长长的腿穿牛仔裤,T恤,初夏的夜,他来看我?他很少来看我工作,接我下班,他不是那种人,他说:「给任何人最大的尊敬是信任,你又不是舞女,为什么要人接下班?」如此这般,他有他的魅力。
我看见他便自然的迎上去,我说,「小道,你怎么来的?」
「我爸爸回来了,我让你看看他。」他说:「也让他看看你。」
他的父亲长居纽约,很少回来。我心想,我不爱与上一辈的人打交道,但是天地良心,小道肯介绍他给我,还真是一宗荣幸。
我连忙伸出手说:「李先生。」
他父亲也伸手与我握一握,我抬头看见了他,就呆住了。我还一直以为小道是漂亮的!可是,他父亲比他漂亮两百倍,他父亲象一株大树,小道只是一池动荡的水。
我看着他,一句「李先生」忽然就说不出来了,我低下头,我说:「对不起,我正在工作,不能够好好的招呼你们。」
小述说 「爸,你见过琉璃了,OK,我们可以走了,琉璃,明天早上见。」
「明早见。」我说:「小道,谢谢你来。」
他转头笑,「没问题。」
他父亲也微笑,那种庄重的,小心的笑。
然后他们两父子一起离开了。
晚上我回去,小道睡得傻里傻气的,廿五岁的人象五岁大,睡觉呼噜呼噜的响,我到厨房,看见一盆子待洗的杯子。到浴室,看见牙膏的盖子并没有旋好,这小道,真是全没公德心的。
我爬上床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的说:「琉璃,每当你上床的时候,就把床的温度带低二十度C。」
我轻轻的给他记耳光。
他嚷:「你怎么可以打我?你怎么可以打我?」
然后他翻个身就睡着了。
这小道,跟他住像开儿童乐园似的,有时候想想还真恐怖,没安全感,可是 一切没有安全感的男人都有特别的吸引力,那是有目共睹的。
我接着也睡着了,没多久他的闹钟响起来,他要喝咖啡吃早餐,他要去上班了,我的天。每日我的睡眠被他闹成一截截。
他一直说,「你明天休假是不是?爸说要请你吃饭,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好不好?」
我记得我一直说「好,好。」
然后门一响,他上班去了。我在十二点正醒来,收拾东西,吃两只鸡蛋—— 我想我们迟早会饿死在这间屋子里,迟早,两个人都那么懒做饭吃。
我收拾房间,然后电话响了。
一个男人温柔的声音,「琉璃吗?」
「是我。」我问:「哪位?」
「我是小道的爸爸。」他说。
「李先生。」我马上有反应。
「你怎么叫我李先生?连一句李伯伯都没有?」他笑问。
我光是笑,不懂得如何回答。
他说:「你明天休假是不是?我们出来吃顿饭,请你赏脸。怕小道说不清楚,我特地来讲一声。」
我说:「李先生实在是太慎重了。对我们这些后辈,还真不需要这样,我们决定明天见。」
「你那份工作,也很累人吧?」他忽然问。
我马上被感动了,与小道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来不让我有诉苦的机会,他认为男女平等,既然男人不诉苦,女人也应该免开尊口,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为主,本来这也是做人的道理,可是女人是女人,总需要点柔情蜜意,这样子下去,难怪我潇洒是够潇洒了,却也一点女人味道都没有了。
我答:「是辛苦,酒店的工作,本来很复杂,上面有上司,下面有同事,虽然说起来好听,当个主管,实在是什么都要理,况且又吃力不讨好,太卖力了,上司起恐惧,以为我要把他挤走,不卖力,下面人看着,老妒忌我有这机会吃闲饭,百辞莫辩,不但累,而且不愉快,这份工作像鸡肋一样,食之实在无味。」
「我明白。所有的女孩子其实却不该有工作。」他说,「太辛苦了。我们明天见了好好的谈,你也别这么愤世,年纪轻轻的。」
我苦笑,「再见,李先生。」我说。
挂了电话才觉得奇怪,我怎么会对他说那么多?这简直不是我的习惯,我是一向不罗嗦的,社会的经验告诉我,人要坚强的活下去,永远坚强。但是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没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