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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说:“你也与孩子一般乱叫,这不是阿姨,这是阿婶。”

  兰花以手掩心,“吓我一跳,什么阿婶?我做了他阿婶?我还不知道呢。”

  大家又一阵笑。

  那一日倒可以称为尽欢而散。



  妻临睡说:“今天他们倒高兴,若常常如是,就好了。”

  我忽然想说:你哪里知道,终于没说出口,这是他们两夫妻的口头禅,我怎么学上了?

  妻隔了一会儿说:“你是越发沉默了,没大事不肯说话。”

  我说:“言多必失。”

  “夫妻间也如此嘛?”

  “夫妻间要相敬如宾,你又不是没听过,客客气气,方过得一辈子。”



  妻笑,“想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可怕哪。”

  我也一笑。

  思恩与兰花转了一个圈就回去了。

  他们走了以后,我们可真的静下来了。

  他俩都是不爱写信的人,我也不晓得他们牛活如何。

  圣诞寄了一张卡片来。旅行每到了一处,也有普上卡。

  思恩那宝贝的博士论文始终没写好,他们两夫妻仿佛就是旅行旅行旅行,不在罗马就在巴黎,圣诞兰花一个人在维也纳。

  妻很羡慕,她静极思动。我是人到中年,真懒得东奔向跑,我只是佩服他们。

  妻想去东京,她第一次去东京时,才十八岁,后来又去过一次,想变了很多,被她说了几次,我终于告了假,与她在东京住了十来天,倒是没后悔来这么一趟,玩得相当轻松。

  到了机场,佣人抱着孩子来接,不见爸妈,我倒不在意,妻倒动问了。

  佣人说:“二少爷与二少奶奶离了婚,老爷气得脸都黄了,病在那里呢。”

  我一震,“那么太太呢?”

  “太太也不自在。”

  我与妻面面相衬,作声不得。

  我隔了多久才跌脚道:“搞什么鬼?”

  到了家,妈妈铁青着脸。

  她说:“是思恩不好,去玩洋女人,被侦探拍下了照片,兰花也不说什么,把那照片寄了给我们看,离了婚──这般不忍得气!也怪不得她,年纪轻,换了是我,也受不了,没的故着顶好上佳的花不要,去惹一身骚臭,罢!自己的儿子,也争不得他,只是兰花也太心急了一点,把事情告诉了我们,我们自与她出气平事,这么就离了,有什么好处!”

  说了半天,仍然向看儿子。

  妻便有点同清兰花,问:“那照片呢?”

  问错了,妈妈一瞪眼:“早被你爸一把火烧了,见得人嘛?”

  妻见如此抢白,也自不开心,走了开去。

  妈妈也不理她,一边诉说:“兰花也真做得出,请了私家侦探去拍那种照片!”

  我不响。

  “一夜夫妻百夜恩啊!咱们也对她不错,何苦替咱们出这个丑!”

  我还是不响。

  回到自己家里,妻发话了。

  “做媳妇真难,不如搬回英国去,独门独户,逍遥自在,我做你家媳妇十年,自问没做错半点,今天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也不该当看佣人脸老大耳刮子般的抢白,我娘家也有金有银,我也有文凭护身,如今叫我看着心冷,思恩做这种事,不止千回百回,她是母亲,又不是不知道,不见她劝思恩半句,如今离了婚,又怪兰花做绝了,我是兰花,把照片发付诸杂志登去!你父亲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看你们怎办?说错一句话这么大罪,兰花难道要砍头?你家是皇帝!”

  我问她:“你要我怎么呢?向你磕头认错?”

  她一声不响,回房收拾了一个小箱子衣服,抱起孩子,开门就走。

  我也没叫住她。

  佣人呆了,她嚷:“太太!太太!往哪儿去!这才回来,两箱子的衣服还都没拿出来打理呢,你哪里去?”

  她自然是回娘家去了。

  又是为了思恩兰花。

  从来没有弟弟、弟媳这么烦的,多次吵闹,皆因他们而起,任凭怎么劝,都当耳边风。订婚是白订,结婚是白给,离了婚大家清爽,我被他们缠了这些年,实在吃不消了,若只说要离,我还可赶去劝,如今都做尽做绝了,还劝个鬼?

  我一人闷闷的吃了饭,打电话去妻娘家。

  问:“孩子可好?她可好?”

  岳母笑答:“她发痴了,你别理她,她住几天自然回来的,佣人有不当,你与我说,勿让父母知道,他们已然在气上头。你爸妈有什么不是,只怪在我身上。”

  岳母真是大方明礼,我叹日气说:“你跟她说,她有什么不舒服,也尽怪在我身上好了,

  我是不怨的,这么些年夫妻,一辈子的事,别闹这种意气,谁不受谁一点气,算我的错,也就完了。”

  岳母说:“你别担心,我自找她说,你休息休息,我知道思恩是你爱弟,他有什么事就等于你有事一般,你自然是心烦的。”

  我又长叹一声,道了谢,挂了电话。

  真累了。

  思恩的事,到此为止,我再也不理的了。

  我挂了电话自看电视,只见红红绿绿的影子在眼前打转,没有一点看得进去,看不进也毫无损失。

  然后在沙发上,牵牵绊绊的,都是兰花的影子,我仿佛听见她的声音,她低声道:“大哥,你是不会明白的──你是君子人。”

  我只觉得汗毛直竖,倒了一小杯拔兰地喝了,她又没死,怎么那人却老似阴魂似的,缠在这裹不放。然后我想到认识兰花这么多年,总末见她舒心欢畅过,忍不住为她伤心,过了一会儿,我自觉十二分的没趣,就上床睡了。

  到了半夜,我还是隐隐约约的听见兰花的声音:“──大哥──”

  暖气像比往时暖得多,我把被子不断的掀来掀去。

  然后我听见女人的哭声,挣扎起来,一身冷汗,我开了床头灯,吓了一大跳,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床头,她抬起头来,是妻。

  我放下心来,我温和的问:“你呀,怎么一声不响回来了?倒吓我一跳,孩子呢?”

  “我去绞一条毛巾你,一头汗。”她抹了眼泪,起身。

  我拿了热毛巾擦擦险,舒服多了。

  “我把你吵醒了。”她说。

  “说这些做什么!”

  “孩子我没带回来,留着那里住几天,他喜欢外公外婆家,可以放肆点。我把话说重了,你别怪我。”

  她眼沿虚肿的,脸有点腊黄,到底也是近四十的女人了,当年人人说她英气勃勃,如今也一丝不见了,岁月把人磨得就像一个人。

  “算了,别提了,提来做什么?”

  “我想到婚姻这事,简直一点保障也没有。从前还说不结婚的男人不好,如今结了婚的男人更不好,像兰花这么有办法的女人,尚且吃不消思恩,你想想我,我跟了你这么些年,渐渐变了没脚蟹,一切依靠着你,成了习惯,大大小小的事都作不了主,没了你怎么办,真是没味道!”

  我默默的想,不,兰花不是一个有办法的女人,她即使有办法,那办法也没施用在恩恩身上。

  我只说:“什么是有保障的呢?生命也没有保障,今日好端端在说话的人,明晨就去了,什么保障,做人各凭良心,离婚在今日是平常事,离合岂无缘,你何必为了大家的事多感触多心,忘了它吧。”

  妻点点头,她洗澡,也睡了。

  我没有睡着。

  我是一个最最无用的人。故此佩服兰花,说嫁就嫁,说离就离,事事理直气壮的──然而她真是一个那样的人吗?她跟我说:“你是会不明白的……”

  过了几天,妻把那日他们两夫妻在这里拍的照片拿出来看,本来想丢掉一点,却又不舍得,那一辑照片拍得特别好,每个人精神奕奕,兰花笑脸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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