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气愤,这么好的女孩子,这么漂亮,又念法科,且不管她姓什么,到底证明是中国人,怎么如此风流倜傥?叫人受不了。
我只叹气罢了,打我的论文。
忽一夜,亦有人来擂我的房门,我正在打字,只好站起来去开门,门外站的正是她。
她双手叉在纤腰上,骂道:“人人有打字机,就你这架最吵,天天打,打个没完没了,半夜十二点还打,旁人都别睡了!”
我看表,晚上十二点半。
我呆呆的看着她。她把黑发都卷在脑后,有一枝玉簪,穿件睡袍,脸色素净,真正象牙一般。
我说:“吵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赶论文。”
她说:“晚上做功课有什么用?脑子都不清楚,早睡早起身体好,你该遵守啊,小学生都懂得。”
我说:“所以你天天六点钟起床放水吵人——你真温习吗?”
“什么意思?”她板着脸,“你不去打听打听,去年法科考第一是谁。”
我打蛇随棍上,“我又不知道你名字,怎么打听?”
“万俟芬。”她说。
“什么?”
“万俟芬。”
我睁大了眼睛,“你是中国人不是?中国人哪有这种姓的?”
“你们这些人,来了外国几年,中国话也不会说了,中文也忘了,说你们也没用,真正孤陋,万俟是双姓,怎么没有?真好笑,北宋还有个万俟雅言是大词人呢。”
我半晌做不得声,佩服佩服。
“嘿!”
她益发得意了。
我没见过她几次,第一次我上楼去吵,她郁浓浓,愁重重,头都抬不起来,任我编排她什么,都不出声。第二次是真挚的大伤悲。第三次是找到新伴侣了,春风得意,现在报仇来了,活龙活现,这女孩子,真正是少有,少有,那些小子们真几生修来如此一个女朋友。
我频频叹气。
“这样啦,你每天做到十二点钟,也该休息了。”她说,“我也别太早起,吵着你,互相妥协一下如何?”
我说:“这楼上楼下好吵,什么都听得见。”
“建筑材料不好。”她说。
我点点头。
“你念什么?”她问。
“早念完了,现做研究院,写几篇论文式的报告发表,聊胜于无。”我说,“原子物理科。”
“博士都念了?”她问。
我点点头。
“你不像博士呀,这么烂的牛仔裤,教授让你进研究室呀?美国可以,英国人很烦的。”她说。
“要我额上凿字?”我反问,“这里谁不是博士?”
“我不是。”她说。
我正想请她入房,她的男朋友寻下来了,那男孩子叫道:“阿芬,我走了,你早点睡,明天一早要听课的!”
“知道了!”她马上向我说再见。
她奔到那男朋友(幸运的家伙)面前,那男孩子吻了她额头一下,两人依依不舍别过了,她又上楼去。
我搁下了打字机。
怎么还做得出功课呢?楼上住着这么一朵花,这朵花又是有主的,轮来轮去也轮不到我。
于是我不再工作了,刚才的一鼓作气现在变得一点也没有啦,只是呆呆地想着心事,像我这么一个呆子,偏偏又眼界高,等闲的女孩子还看不上眼,于是拖到如今,活该,不值得同情。
但是我怎么会看中楼上的万俟小姐呢?这么浪漫的一个女孩子,我是最讨厌女孩子今日张三明日李四的,现在她偏偏如此,而我又偏偏喜欢了她。这是什么道理?
没有什么道理,太用功了,成日都对住书本,情思昏昏,发了神经了。
我叹口气,这一次我是有得苦吃了,看中了这么一个女孩子。
过几日,情绪略为平复一点,想想精神还是寄托在功课上。一日忽收错了一封信,明明是楼上九号,却送错在我信格里,本来我可以还给分信的人,但一转念:这是个好机会啊!干吗不亲自送上去给她呢!
于是我兴致勃勃的拿着信上楼,到了她门口,又犹疑不决,呆了很久,才敲门。她来开门。
见是我,马上笑道:“请进来。”
她很高兴的样子,我也自高兴起来。
我把信递过去,说:“喏,送错了信,是你的。”
“谢谢。”她接过信,低头一看,嚷:“嗳,是阿蔚,阿蔚有信来了!”
后面忽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我早说不必担心,他再懒,也不能不写信给我们啊。”
我到这个时候,才看到她身后床上躺着个小伙子,喏,就是那个,在那里看报纸,见到我,爱理不理的。
“把信拿过来我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她说:“来,跟你们介绍——”
我忽然很沮丧,马上说:“我……没事了,对不起,我走了。”我打断了她的话,没让她介绍那个男孩子给我。我几乎是夺门而出的。
我知道这种举止很不礼貌,但是也顾不得了。有什么好介绍的,不外是乔治保罗彼得之类。
但是她对我的态度倒很好,客客气气,显然没有恶感。
我又呆了很久。
长此以往,再住她楼下,我会变个白痴。我想了很久,想到一个绝招一一搬开住,找别的地方,见不到她,眼不见为净。
可是我在这宿舍住那么久,一声要搬,也不是简单的啊,光是收拾,就是难题,况且急急忙忙,哪里找房子去?英国的房子都是又臭又贵,漂亮的又住不起。嘿!搬家。
我撑着下巴,想了个半天,没法子。
有人敲门,我没好气——“谁?”
“我。”
“你是谁?”
“万俟芬。”
我跳起来,连忙收拾房间,拉正衣服,“请进。”我说。
她进来了,牛仔裤,T恤。
她问:“我可以坐下吗?”
“请坐请坐。”我连忙说。
她坐下来、“你这人好不奇怪。”
“我有什么奇怪?”我心想,大概她的男朋友走了,她才有空下来聊天。
“当然奇怪。”她睁睁圆眼。
“你倒说说看。”我说,“你叫我十二点后停止打字,我不是停了吗?不吵了吧。”
“你说我天天六点一刻起床,开水喉洗脸好大声,好了,现在我变懒人了,天天睡多一小时,你还想怎么?住你楼上,真倒了霉了。”
我想:住她楼下,更是不用提。
她说:“刚才方要谢你,你躲到哪儿去了?有老虎吃你似的,抓都抓不住。”
我不响,谁叫她床上睡个男人,我瞧不惯。
“真多亏你了,那信是我哥哥寄来的,如果不是你,换个黑心人,事不关己,一扔,那我可糟了。”
“不会有这种黑心人的,”我说,“英国人很虚伪,越是虚伪,越要装个有礼有德的样子。哼!”
“你那口气,倒像我二哥。”她抿嘴笑。
“你有几个哥哥?”我问。
“两个。”
“就你一个女儿?”我问。
这些哥哥也不管教一下妹妹。
“是,就我一个女儿。”她说。
难怪,宠坏了。
“你喝什么?”我问,“茶?咖啡?可可?汽水?都有。”
“汽水。”
我给她一罐汽水。她开了喝一口,还是很开心的样子。
“令兄做哪一行?”我问。
“教书,两个都教书。”她说,“一个回了家,一个从家赶来看我,两个都是讲师。”
“了不起。”
“什么了不起,教训起我来,不花本钱似的,骂了这样骂那样,没完没了。”
“你那些男朋友,有没有叫他们骂?”我问她。
“男朋友?”她睁眼,“我有什么男朋友?”
这女孩子真厉害,如此这般赖得一干二净,比女明星还否认得快,我亲眼见着她与男朋友搂搂抱抱亲吻,才十五分钟前尚有一位男士躺在她的床上,怎么忽然之间不论否认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