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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谁?

  不管是谁,大概是一时兴致所至,录了几句话,说些什么,我不便听。

  我忍不住的想:是谁呢?不会是玫瑰吧?

  一想到玫瑰,顿时把所有的道德观念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我按下了录音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说了下去:

  "我是这么寂寞。每天我走路上学,步行半小时,到了课室,把笔记拿出来,抄下新的,合上活页簿,又到另一间课室。天啊,日日如此。我是这么寂寞。周末在家,坐在书桌之前,不晓得做什么才好,肚子饿了也不高兴做饭吃,傻傻的还是坐着,一晃眼过了十八个月……"

  我又关了录音机。

  我震惊着。这一定是玫瑰,那种天生微微低沉,毫不做作的声音,一定是玫瑰的。

  她寂寞?

  天啊,她怎么会寂寞?



  我只知道她交际应酬还来不及,几乎是夜夜笙歌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寂寞?

  "……我看书,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屋子里只有镜子里我自己的反映,录音机里只有我自己的声音。我想他,然而他完完全全的忘记了我。我谁都不怪,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他的错,只不过事实如此。然而将来又怎么呢?我没有将来,我只有过去。时间过得这么快。"

  我听得呆呆的。

  声带就是这么多,她的声音一消失,时代曲便继续,就这么小小的一段。

  我听完又听,听完又听。

  她是一个活跃的女孩子,男朋友多,但是应酬回来仍然是寂寞,屋子里没有其他的人,其他的声音。一早要去读书,恐惧周末。

  老实说我也有周末的恐惧病,长长的两天半,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消磨才好,读书又读不了那么多,怪闷的,通常是睡觉。

  英国这个地方,夏天是长日炎炎,冬天是长夜漫漫,颇有终日谁来的感觉。男孩子已经难,何况是女孩子?除非象黎家,十多二十个亲戚在此,不愁没去处。

  听了她那段话,我闷纳了好久。

  玫瑰留下来的就到此为止。

  我有种感觉,这个女孩子虽然说永远不会再来,但是她始终要出现的。

  我愿意听她絮絮诉说的声音。

  一日放学,车子才到屋子,门口有一部跑车停着。

  翠绿银底的车身,著名的莲花伊兰。

  我把车子停下来,那辆跑车里跑出一个男孩子来。

  他长得很好,高大英俊,而且有笑容,很可亲。

  他趋向前来跟我说:"你一定是家明了?我表嫂说屋子由你管着,谢谢你。"

  "不用客气。我谢你才真,免费住着,你是哪一位?"

  "汉斯。"他说。

  "啊。"我说,"对不起,我刚放学,请进。"

  "我刚回来,想来拿一样东西。"他说。

  "什么东西?"我吃一惊,"大部分的东西给我扔了。"

  "楼下的钢琴,怎么扔得掉?"他笑着。

  "这倒是真。"我开了门,大家进屋子。

  我做了咖啡。

  他说:"搬运工人隔些时候便来。"

  "你不回来住?"

  "不回来,这地方住过都怕,比宿舍还糟,乱七八糟一大堆人,每个人都写信回家骂每个人,结果家长把信拿出来一对比,大家挨骂。"汉斯笑。

  "现在只我一个人住。"

  "那也不行,太静。"

  他真是有得说的,左右是不住。

  "现在住哪里?"我问。

  "女朋友家。"

  这就难怪了。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汉斯说。

  "这里住过的女孩子,有没有叫玫瑰的?"我问。

  他一怔,"你问玫瑰做什么?"

  我暗喜,"她是你妹妹?"

  "不,她是我以前的一个女朋友。"

  我呆问,"以前的女朋友?以前?"

  "现在吹了。"他耸耸肩。

  "那间银色的房间是你的?"我问。

  "是,我学室内装修,怎么?设计得还过得去?"

  "很好。"我说,"玫瑰呢?"

  "不知道,早就搬走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在这里住过一阵子。你认识她?"汉斯问。

  "不,不,她还有好些东西忘了带走。"

  "没关系,你丢掉好了,她再也不要的,她老是这样,记性不好,东西到处放。"

  "你们……为什么吹了?"

  "找女朋友,大家总想开开心心,她一天到晚有心事,问她又不肯说,有什么意思?我很喜欢她,很美丽的女孩子,比我大一岁。到现在我还认为她是不可多得的,只是她太难懂,我做功课已做得头昏脑胀,再对着她,怎么吃得消,所以--"他耸耸肩。

  "你几岁,汉斯?"

  "二十二。"

  那么她二十三了。

  "来往了很久?"

  "大半年。"

  "那些书与录音带--"

  "那些倒是我的,不要了。"他说。

  我点点头。

  我问:"你有没有她的照片?"

  汉斯诧异的看着我:"怎么?你喜欢她?"

  我笑了

  "我没有她的照片,或许找一找,可以找到。"

  "在哪里读书?"

  "理工学院,她念管理科学。你真对她有兴趣?"

  我不响。这汉斯看来是个绣花枕头,与他说了也没有用。

  我问:"她现在应该还在吧?"

  "当然,还差一年毕业,去年大家是第二年。"

  "谢谢你。"

  汉斯用手抹抹鼻子,笑了。

  搬运工人没多久就来了,把钢琴抬走,他也走了。

  我得来全不费功夫,就知道玫瑰的下落了。

  难怪黎太太不知道,原来她真不是黎家的人。

  我沉吟了很久,决定明天去找她,非得看看她的样子不可。

  她是个寂寞的人,人在寂寞的时候总做些无聊的事,像搬到这里来与汉斯同居了几个月。她并没有找到她要的。

  我看看时间,大学已经放学了,大电话到理工学院的教务处去也没有用。

  我只好等明天。

  我睡得不稳,做梦老是在翻她大学的名单,名字是有的,但是走进来的人不对版,居然是一个胖胖、面孔迟钝的中年妇人。我想我就快发神经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先回到学校向教授请假,然后赶到理工学院去。

  我逼着校务处的人把中国学生的名单找出来查,他们不肯答复我,问我是这个女孩子的什么人。

  我说是她亲戚叫我找的。她叫玫瑰。

  玫瑰什么。

  糟,忘了问姓,怎么办?只好胡诌一个。

  他们总算相信了。

  二十三岁,管理科学,玫瑰方。

  没有,没有玫瑰方,只有玫瑰张,或姜,或江。

  太好了,就是她。

  在那里上课?今天是星期一,时间是十点半。

  法兰蒂大厦,G9,会计课。

  我道了谢,飞快赶到那层大厦,进了电梯,心就跳。

  到了G楼,我出电梯,找到第九号房间,还没有放学。

  我只好靠在墙上等那一班出来。

  有一个学生经过,我问:"几时下课?"

  "应该是十一点。"

  "谢谢。"

  一分钟比一天还长。

  终于到了十一点,课室门一开,学生陆续走出来,我看着他们男男女女的走过,天,她们不是玫瑰,有中国女孩子,但不是玫瑰。人几乎走光了,我的心跳得我几乎要昏过去。

  老天,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然后她就来了。

  五尺五六寸的高度,平底鞋,一条浅兰色的粗布裤,奶白色的衬衫,手里拿着笔记与一件奶白色的毛衣。她脸色不十分好,一张脸是象牙色的,漆黑的睫毛长长垂着。她低着眼,有点心不在焉,在想什么?刚才的功课?头发向后梳去,是一个个的大波浪,披在肩上。

  比我想象中的玫瑰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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