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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页

 

  我把自己的东西放进抽屉里。

  壁橱里也有很多东西,意想不到的东西。

  一大叠黄色的《花花女郎》杂志,这本书十分低级,只有无知少女才有兴趣看男人裸体,似乎她不应该看。

  但是也有好几本狄伦汤默斯,威廉沙洛扬,甚至是《红楼梦》。书重,一向是难带的东西,她漏了下来,我不怪她。我将杂志都扔掉,书捡出来,却看到了两本论文。



  论文?一本是伦敦大学皇家书院物理科的硕士论文,扉页上写着:给玫瑰。作者是一个姓张的学生,中国人。

  我惊讶,再打开第二本。

  这一本是英国文学组,牛津大学的,还是博士论文,题目:"词人鲁柏勃乐真对十九世纪英国人的影响。"作者是英国人,一开头也写着:给玫瑰。

  我想这叫玫瑰的女孩子也就很狠了,竟如此浪漫。

  如果这两个大学生知道她并不稀罕论文,也许就气得吐血了,她并没有把这两本东西带走。

  我犹疑了,终于把它们收了起来。



  我躺在床上抽烟。

  玫瑰,她长得如何?

  我应该努力的翻壁橱,也许可以找到她的照片。

  我跳起来,继续翻出了一大堆录音带,不过是世面上的流行歌曲,有空时我也可以听听。

  我拨了电话给黎。我问:"你知道一个叫玫瑰的女孩子?"

  黎想了很久,"仿佛有这么一个人,做什么?"

  "长得如何?"

  "我不记得了,家明,你别问我。我与这一班表弟表妹没有来往,他们比我年轻十年八年,作风大异,他们开跑车弹吉他,混外国人,上酒吧,无所不至,都是阿飞,女不像女,男不象男,我见了避之惟恐不及,敬鬼神而远之,你简直问道于盲。"

  "但是这个叫玫瑰的女孩子---"

  黎说:"对不起,家明,我一点印象也没有,问我老婆吧。你找玫瑰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只是好奇。"

  "你问我老婆吧。"

  我只好又去烦黎太太。

  "玫瑰?"她说,"我不清楚,他们都弃中文名字不用,我哪还记得他们的中文名字?他们都是咸字辈的,像黎,便叫咸诚,黎的弟弟叫咸谦,多好的名字,祖宗自有番意思,谁知道被他们都弃了不用。玫瑰?真象舞女的名字,老天。"

  不得要领。

  我倒喜欢玫瑰这名字。

  玫瑰本来是很美丽的花,就因为又香又美,才沦为俗艳,过分雅俗共赏不是幸福。

  壁橱里有一格挂了几件她的衣服。一件真丝的衬衫,十号,袖子象蝴蝶,紫红加黑花的。一套睡衣倒很老实,缄布碎浅蓝点子,一条七拼八凑的牛仔裤,一件粗毛衣,都不要了。

  再翻亦翻不出什么来。

  衣橱里挂着干花包,有一种异样的草药香味。

  浴室里有毛巾浴巾,都是一色的黑白花纹,我叹口气,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呢?怎么样的?

  我渴望见她。

  见到了她,我会怎么做呢?我也不知道。

  她这样的个性并不是我的对象,我高攀不起。我只是普通人,想着普通人想的事,做着普通人做的事。但是我想见她。

  好笑的是,我做梦居然见到了她。她是一个秀发如云的女子,纤瘦但是长得相当高,身材很好,不大笑,面孔上有一种忧郁,穿着真丝的衣服,在风里跟我说:"我以后是再也不回来了。"

  我默默的看着她,然后闹钟响了,我就醒了。这样的梦大约是浪漫之至的。

  周末跟几个朋友出去,很不是味道,那几个女孩子很普通,坐在一起比钻戒比手表,比衣服比男朋友。突出的女孩子并不戴钻戒手表,她们突出,她们不与人家比。

  我闷了一个晚上。

  在英国还有什么节目呢?不过是看场电影吃顿中国饭再去跳舞。大概在香港也不过如此。他们还带着麻将牌,预备随时来四圈。

  我恨恶麻将,第一个感觉就是:中国险些失在日本人手里,就是这一干人累的,一样是赌,牌九就豪放,鹘子灵巧,甚至字花也有字花的幽默,就是搓麻将,不知为何这般恶俗,不可饶恕。

  我对黎发表过我的意见。

  黎说:"家明,做人本来要顺俗。"

  "我还是干脆死了。"

  黎太太说:"家明就是穷清高,你当心过洁世同嫌,已经有人说你不合群,你看你越来越瘦。"

  不过我还是恨着麻将牌。

  这些女孩子也就与麻将牌一样。

  开车送了其中一个回家,我自己一上楼就往床上倒。

  我永远不会再回来了,玫瑰说。

  这个女孩子的压逼力如此大,我想,没见面就叫人难忘。

  我把她的书拿出来看,一翻之下,一张卡片掉了出来。

  花生漫画。

  史诺比鬼鬼祟祟地笑:"除了祝你圣诞快乐,我还想为你做些别的事。"

  第二页:"有没有猫叫我追?"

  我笑了。

  里面的签名是玫瑰。她的签名很大,用黑色墨水的粗钢笔。

  我叹一口气。这张卡片仿佛是她送给人的,又没有寄出,当着书签用。

  或者我见到了她,应该追求她。

  黎太太第二天给我来了电话。

  "住得还好吗?"

  "很好,谢谢。"

  "啊,我替你查过了,他们家咸字辈没有叫玫瑰的孩子,他们英文名字多是H字带头的,住在你那里,一个男孩叫汉斯,另外一个叫嚣伯,另一个女孩子叫咸娜,没有玫瑰,我翻过地址簿。"

  "咸娜是读书的?"

  "是,念法律,与她俩哥哥不对,早就搬走了,她搬走以后,另外一个叫堪富利的男孩子搬了进去,所以后来三个男孩子住在那里。"

  "咸娜,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我还不死心。

  "她,相当古板,成绩不错,所以跟这一班家伙合不来,她跟她哥哥汉斯吵得厉害,见了面不瞅不睬,这就是相见好同住难了。汉斯很漂亮,我对他有印象,他一板高大,又爱穿毛皮大衣……很有型。"

  "没有其他的女孩子?"

  "咦,家明,你真问得奇怪,为什么专门打听黎家的女孩子?告诉你,黎家的女孩子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男孩子倒很帅。"

  "我假期寂寞。"我开玩笑。

  "来我家打麻将。"黎太太故意气我。

  "免了。"

  "你要来便来,千万别客气,客气了自己吃亏,离家十万八千哩的,放假闷在屋子里,当心闷出病来。"

  "他们这一家人,假期后真不回这间屋子来?"

  "不清楚,也许不会回来了。"她说。

  "请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个叫玫瑰的女孩子,你帮我打听一下。"

  "玫瑰?好,我记着。"

  "谢谢。"

  我觉得他们两夫妇根本不跟亲戚来往,怎么会知道有玫瑰没玫瑰?

  我觉得是一定有的。

  晚上我自己做了饭吃,就听音乐。

  忽然间想起玫瑰的录音带,就取出来听。

  这女孩子听音乐跟看书差不多,混杂之极,有好几卷是时代曲,我倒不讨厌时代曲,照单全收,听了一下午的"我早已知道你没良心,偏又爱上你,为何始终相信你,深深沉醉不怪你。"有人说时代曲低级,其实人生根本很低级,时代曲跟词一样,只有一个题目,怨得很。

  我几乎听完了所有的录音带,忽然之间音乐停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出来:

  "为了说几句话,我要把这些好听的歌洗掉……"我吓得跳了起来,一下子关掉了录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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