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母亲骂。
人对于自己的感情是糊里糊涂的。
直到我见到容哥哥与一个女郎在一起吃茶。
我与同事坐一起,他与那个女郎一家子坐。
我直接的感觉是他又在相亲,这样乐此不疲,就笑了出来。
后来又看见他温文尔雅地陪人家说话,心中就冒酸泡,不高兴。
那个女郎穿著件普通吊带裙子,很胖很紧张,脸容无甚特色,却不失秀丽。
我迟疑着,终于没过去打招呼,没必要。
到了家,我的脸就挂下来。想看书,没心思,想听音乐,听不下去,想聊天,无
心情,忽然之间百般无聊。
我十分惊异,我是在生容哥哥的气啊。
怎么回事?我凭什么生气?他自有他的自由,爱与谁吃饭就是谁,爱追求谁就是
谁。
但是我眼睁睁躺床上,简直睡不着觉。
电话铃响了,我接听。
「阿妹,」是他!「今早在吃茶的地方,你明明看见我,为什幺不声不响的走
掉?」
「阿妹,你怎么了?」
我清清喉咙,鬼声鬼气的说:「那位女仕,好不漂亮,怎么?还是看不上眼?」
他只是笑,「是长得还不错。
「太胖了。」我说:「我不喜欢胖女人,我喜欢女孩子瘦过正常体重。」
他还只是笑。
我没好气,「笑什么笑?」我说:「我亦不喜欢女人穿吊带裙子,一点没有性格。
「啧啧啧。」他说:「我会告诉她。」
「当然,」我冒火,「我不喜欢她不相干,只要你喜欢就可以了。」
他说:「我自然喜欢她,我希望你也喜欢她。」
我冷笑,「我没有爱屋及乌的美德。」
「她是我的妹妹,小姐,坐她旁边的是我的妹夫。」
我呆住了,电话听筒自手滑到地下。
「喂?喂?」
他又成功地使我出了一次丑。
我挂上电话。
他没有再打过来,十五分钟后他出现在我面前。
「你无端端地把我妹妹攻击得体无完肤,真是的……」一睑调皮的笑。
我心中开始怀疑他不是个好人,当年我自脚踏车后摔下,很可能是蓄意谋杀。
「你以为她是谁?」他把脸伸过来问。
我斥责他:「一个建筑师应有建筑师的样子。」
「下了班我就是我自己。」
「总有一天我杀了你,四十岁的人没一点成熟的样子。」
他哈哈大笑。
「你这么开心干什么?」我问。
「我们去喝啤酒吧,你吃醋的模样真可爱。」
「吃醋?」我瞪起眼睛,「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再也不放过你的,谁吃醋?滚你
娘的五香茶叶蛋,谁吃醋?我不放过他。」
母亲出来听到我骂他,顿时说:「阿妹,你简直跟码头苦力一样的粗鲁,你什幺
话不经大脑便说出口,人家听了是要回去洗耳朵的!」
我吐舌头。
「你再说这样的话,别住我家,」母亲这次认真了,「我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你
搬出去,你还为人师表呢!活了二十多岁,越活越回去。」
容哥连忙说:「表姑姑,她是艺术家,艺术家是这个样子。」
母亲气尚未消,「艺术家也都杀人放火吗?」出去了。
我萎靡地坐下。
「去喝啤酒?」
「喝你个头!为了你,我妈赶我走。」
「明明你自己不好,又赖我。」
「赖你怎么样?本来我是个精明能干的事业女性,碰上你这个长不大,看我成了
什么?跟你一般地调皮。」
「害你受了委屈了,怎幺办呢?」他问:「不如嫁我吧。」
我「唰」一声站起来,「你还在口头上占我便宜?你比街上所有的男人都坏!去
去去,我不要再见你,以后都不再同你喝啤酒。」
「阿妹──」
「别叫我阿妹。」我说:「你走──」
他说:「等你气平了我们再约」
我睁大眼睛,一手就指了他出去。
母亲后来就频频叹气。
她责怪我老没正经,没有淑女味道,所以带引得老容也嘻皮笑脸起来。
我心情非常的坏,不肯说话。
「你自己觉得他对你有没有点意思呢?」
「没有啦!」我没精打采,「怎么会有呢?他是那么聪敏的男人,什么不知道?
但你看看他对我,没有花、没有巧克力!整日叫我在地下铁中钻进钻出,闲时送一本
画册给我,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什幺,他没把我当女人」。
「早知你艺术成那样,就不送你去欧洲。」母亲说.「人在欧洲就久了,男女不
分。」
我又叹气。
母亲问:「可是你喜不喜欢他呢?」
我看母亲一眼,「我想不承认这件事,但连自己都不相信。」
「承认什么?」
「喜欢他呀。」
「既然喜欢他,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母亲问。
「我喜欢他有什么用?这世界上有本事与可爱的男人不知有多少,他不爱我又有
什么用?」
「你就这样子听天由命?」母亲急问。
「自然罗,否则如何?我总不见得送他鲜花糖果将平治车开到他门口去接送他,
告诉他半年内我可储蓄到足够的钱结婚?」我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母亲站起来,「我以后都不理你的事!」
我心如刀割,强忍着不出声。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直至下巴麻痹。
爱情真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事,爱人而人不爱我,更加沦我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怎么会爱上容哥哥的呢?我呜咽,甘年前因他摔断了骨头,甘年后的今天又因
他伤了心。
我必定前世欠他良多。
对他来说,我将永远是那个离不开美术班的小女孩,他的柔情蜜意,留于性感风
骚的成熟女人。
然而我爱他。
即使他将四十岁了还没有一点圆滑,我还是爱他,即使他并没有名成利就我也还
是爱他,即使他永远穿错颜色我也仍然爱他。
真该死,我竟这样爱他,他漂亮清秀的脸上永远有一股孩子气的迷茫,这个大城
市令他困惑,于是我的心溶成一团,不能自已,完全忘记他是身任要职的科学家,当
然他可以轻而易举的适应一切,但我愿意为他担心。
他看着我的时候神情像碧蓝的湖,宁静平和,湖水澜澜的波动…我可以看上一整
天,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起他呢?想到这里我鼻子发酸,这么完美的一个男人,他唯
一做错的事便是若干年前,一不小心,把小女孩自脚踏车后摔下来吧?
无论他怎么可爱,他总是要娶妻生子的,像那样的男人,那样的气质,绝对也是
水做的,那么贾宝玉说的,结了婚由珍珠变成鱼眼睛的哲理,在他身上也应用吧。
最好的办法是我自己嫁予他──我是越来越滑稽了。
一连几日,我沉默地上学放学,在家做素描。
母亲埋怨我不出去──从前尚有点约会。
但是当你心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黯澹的微笑,真是。
人们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是这个意思。
我温柔地在家慢慢地画画。
母亲说:「你喜欢他,怎么不跟他说?」急煞了。
我爱他,跟他有什么相干?他晓得不晓得反正我也一样爱他。
其实他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呢,我想,他并没有价值观念,三十元与一千三百元的
皮带照样地用,只要他喜欢,又不爱发财,把工作当作做论文,只讲成绩。不懂得讨
好人,尤其不会奉迎女孩子,动不动诋毁女人的陋习,听了要气出眼泪的。
这样个傻气傻气的男人。
母亲说:「你如此在家闷看,终于会闷出病来。」
「哦。」我不会生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