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吊儿郎当的。”我说。
平姐微笑,不愿再置评。
我说:“平姐,你看上去,跟我当年第一次看到你,没有什么两样。”我是由衷的,相信她听得出来。
“真的吗,小功,真的吗?不过你的话不能相信,你一直看好我。”我微笑,“可是到底我自己知道跟从前有什么分别,我经已不能穿两截泳衣了。”
“从前你也不爱穿太暴露的衣裳。”
“小功,你对我真好,”她笑,“无论怎么,你总是我忠实的‘影迷’。”
我看着她白得如玉的面孔,是吗?我偏心吗?那么为什么其他的男人经过她身边,照样回头张望?
她并没有过时,仍然爱穿浅色衣裳,配简单的首饰。
“你呢,你与小雨订婚了吧。”她问。
“还没有,现在哪儿还流行这么浪漫蒂克的姿势,现在干脆搬在一起住几年才说。”
平姐很婉惜的说:“撇开道德问题不说,这种关系太欠缺想像力,男男女女都仿佛欲火焚身,有着不可告人的需要似的,非得在床上解决不可,太空虚了。”
“是的,感情是很重要的一环。”我承认,“而有感情,就该正式结合。”
平姐很讶异的说,“你长大了,不爱标新立异了。”
“同居怎么好算新同异?八百年前倒是流行过。”我笑。
“这次回来耽多久?”
“我不回去了,我回来找事做?”
“什么?正式出来社会?”
“廿六岁了,小叔一直说我们这一辈运气好,像他们,十七岁就要进军社会作肉搏战。”
“他乱讲,夸张得要命,十七岁我还没认得他,他还在念预科,他自己也是廿四五岁才出来做事的。”平姐笑。
“平姐,你都还记得?”
她把眼睛看向远方,叹口气,“有很多事,不是说想忘记就可以忘得了。”
“你还想念他吗?”我渴望知道。
她但笑不语。
过了”会儿她说:“现在的他,也再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人,现在的我,也绝不是认识他时候的我。”
“平姐,你说得太玄了。”
“我意思是说,我们两个人最就变了,变得互相不认识,再见面也是陌生人。”
“可是你们都变得更好──”
“我没有变得更好,”平姐打断我,“以前我有一颗真挚的心,所以与他合不来,我有原则有宗旨,所以要与他分手。现在我已变得铁石心肠,面具频密换,与什么人都可以相处七十年,何必还要吃回头草?谁都一样。”
我快住。
平姐的语气并不偏激,她以最温和的声调说出这么悲哀的一番话来,令我感慨万千。
我说:“我始终不知你们为什么分手的。”
“我也忘了。”平姐又微笑。
“你还记得多年前我说过的话?”
“记得,你在储蓄,你要追求我。”她仰起头,哈哈大笑。
我的面孔仍然涨红了。
平姐说下去:“你的第一志愿是希望我与你的小叔和好如初,第二志愿是要追求我,是不是?”
我看着泳池碧蓝的水。“我并没有忘记我说的话,回来第”件事情,我就是找你。”
“小功,我总是把你当我的小弟。”
“你可不是我大姐,你是我偶像。”
“乱说。”
“十六岁的人或许或糊涂,但多年后的今日──”
“你一直是个固执的孩子。”她叹口气。
“不要太被世俗的观念拘束。”
“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她拍拍我肩膀,“小功,这是你给我最大的赞美,我衷心感激。也许,也许爱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十年的年龄差距挡也挡不住,但是现在我们的感情很正常,谢谢上主。”
“你为什么不说我控制得好?”
她笑,“来,我们散散步。”
那日我到七点多才与她分手。
小叔一见我面就说:“见过词平了?”
我点点头。
“仍然像一张水彩画?”
我点点头。“这些年来,难道你一直没有看到她?”
“没有。”过一会儿他问:“穿什么颜色衣裳?”
“天蓝色麻布套装,她一向不穿两个颜色,永远不穿花衣裳。”
“是的。”小叔深深喷出一口烟,“你也爱她吧。”
“一直爱,渐渐升华。无论她对我有什么要求,赴汤蹈火,我都在所不辞。”
“你比我更懂得爱她。”小功苦笑。
“你现在可爱她?”
“说不上来了。”他搔搔头皮。
小叔真是死硬派。
“人家有丈夫。”他后来说。
“你不想再见她?”
“见面也不知说什么好。”
双方都没有意思再见面,我何必在此多事。
“她真的一点也不老?”小叔文忍不住问。
我笑,“你们两人都不是七老八十,正当盛年,什么叫老,不过比我略大数岁而已。没想到她会成熟得那么不露痕迹是真。”
“她真是得天独厚。”
“感情上仿佛不大如意。”
“是,我也听说了。”他说:“听说两个人合不来。”
“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我说。
“你这家伙,从小像个老人精,说说你自己的事,你同小雨自幼青梅竹马,到底怎么了?”
“我想藉这段时间静一静,廿六岁论婚嫁不太早嘛?”
小叔默默头,“确是早了一点。现在男人应在三十五岁以后结婚,女子应在三十岁。”
“孩子呢?”我问。
“孩子?”小叔讶异的说:“三十多岁生孩子并不晚呀。”
我无言以对。
还是以前早结婚好,有许多要紧的事等看做,人没有那么无聊,现在男男女女都迟婚逃避责任,整日就是游泳吃茶跳舞,无聊得难以形容。
“可以趁这个机会多多学习。”小叔笑,“可惜我那法文学了三百年还没学会。”
我们两叔侄一起笑了起来。
找工作的天路历程并不好过,南华早报上面登满了聘请广告,但是理想的终身职业有多少份?
我应征了好几份,大公司,我怕自己淹死在人群中,小公司,又嫌寒酸。很旁徨了一阵子,这时候,也找平姐出来商量过。
平姐说:“看你的宗旨在什么地方,如果立志做一番事业,就不要怕辛苦。像我,不过是找个精神寄托,但求有一份稳定高尚的工作,不计较前途酬劳,便选择教书,虽然沉闷一点,但到底比较轻松,不必打扮得似一只妖精的去做狗一般的工作。”
我听得笑出来。
“其实你与小叔可以合作做老板。”
“小叔?他才不肯,他说做小伙计五点钟可以下班,做小老板晚上八点还走不了。”
平姐笑说:“他就是这样吊儿郎当的。”
“我与小叔,都不是发财的那块料子。”
“我早就知道你们两个人的性格。”
“可惜小雨不知道,其实……跟我也蛮吃苦的,我并没有多大的出息。”我说。
平姐说:“有出息的人不一定是快乐的人,做人最重要是快乐。”
我问:“我像是个快乐的人吗?”
“你是,你小叔不是。”
“既然常常提着他,叫他出来如何?”
“好好好,你给我一点时间考虑考虑。”平姐笑着效桁我。
“又另外有人了?”
“你在说什么?”她责怪我。
“平姐,你对我那么好,什么话都对我说,为什么单单不向我透露感情上的事?”
“每个人都得有些秘密。”
“为什么不对我说?你可以相信我。”
“我知道可以相信你,但成了事实之后,每个人自然会知道,未成事实之前,说多了坏名声,不单是感情上的事,许多其他的事,也多说无益,成年人总得替自己留个下台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