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说起来也是血泪史,开头专演配角,后来一步步上去,很多人以为我平步青云,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现在好了。”
“还有很多事不足为外人道,不是说可以到此为止的,凡事不进则退,又要求突破,又要谋新发展,非常痛苦,压力不足为外人道。”
“有没有想过嫁人?”
“我想到三十岁才嫁。”
“这倒是一个奇怪的说法。”他微笑。
我们走到咖啡档去喝杯东西。
我坦白,“他们说一段婚姻的平均寿命是十年,如果晚婚,可以从一而终。”
他笑。
“你呢?”
“我太太过身了。”
“对不起。”
“没关系,我已是个半老头子,寂寞也惯了。”
“有孩子吗?”我很关心。
“女儿跟你差不多大。”
“结婚没有?”
“没有,也不念书,周游列国,拚命的玩。”
我笑。
“深夜了,”我说:“明天是早班。”
“今夜多谢你赏光。”
“不用客气。”我说。
第二天他派人送了大篮大篮的水果来。
他对我的关怀,是不是父亲对女儿?抑或还有其他意思?如果只为在旅途上添些色彩,他应该对我们的女配角陆莉莉下功夫。
莉莉不止问我一次了:“那是谁?出手好开阔。”
她说过不怕男人穷,只怕男人不豪爽,因为她不跟他们有长远打算,只要他们肯即时倾囊,不那么有钱也不要紧。
我说是。
“是你男朋友?”
“不是,陌生人。”
“对你很有意思。”
“我也知道。”
“你打算拒绝他?”
我点点头。
“你这个人!”莉莉轻轻说:“你这种作风,将来要后悔的:不登台、不要男朋友。别以为你收入好,开销也大,一年收入一百万也没用,十二月分摊下来,又剩多少?你又穿得考究住得考究,别人觉得你风光,我看你还不如我,像样的项链都没有一条,钻石小得像碎米珠。”
我不由得握紧莉莉的手,她真是知心,虽然我与她作风不同,难得两个人都坦诚相见。
“况且税那么重,你两个弟弟都在美国念大学,不是三两年可以脱身的,我知道你有两栋公寓背身上要付款,七除八扣,没有剩余。”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
“你这种收入,不是可以维持一辈子的,再隔几年也就两看,谁是林青霞,从影十年整还可以演少女,现在新进纯情女角,比我们肉弹还大胆,动不动露出半边乳房以广招徕。这口饭是越来越难吃了。”
我很感喟。
“趁早找个对象是正经。”莉莉说。
我只是讪讪的笑。
“你真的不稀罕他?”莉莉问。
我摇摇头。
“让给我好不好?”她问。
我笑,“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很少见到那么潇酒的中年人。他向我求婚,我就上岸了。”莉莉笑。
她做人很看得开,能够把最复杂的事化为最简单,不愧为福气好的人,我一直很佩服她。
况且她够义气,从来不会做一套说一套。
得到我的“同意”之后,莉莉见到陈先生,便主动与他表示亲热。
其实莉莉的身裁相貌都胜我多多,年龄比我还小三岁,只是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我努力演,而她努力玩,所以在银幕前她就没有我受欢迎,世事是很公道的。
一星期过去了,我问莉莉有什么进展。
“他人很斯文,”莉莉说:“所以效果比预期中差。”
我笑,那意思是,她还没得手。
“他很喜欢你?”莉莉很羡慕。
“我从没想到要做人家的继室。”
“他很富有,东南亚欧美都有他的生意。”
“加把力。”我倒不是取笑莉莉。
陈先生再请我们吃饭的时候,大伙儿议论纷纷。
副导说:“怕是看上秦红。”
小丁说:“秦红?才怪,小秦一直像个男孩子,一点风情都没有,谁会看上她?怕是莉莉才真。”
莉莉一副洋洋自得状。
那日吃饭我没有去,坐在公寓内看漫画书吃水果。
吃吃眼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见莉莉在一旁。
“秦,看,他送我的。”她伸出手。
戴着那只钻表。
“很漂亮,”我说:“向你求婚了?”
“没有。”她说:“真是好人,手也没碰,便有这么份大礼。”
我打个呵欠,“九牛一毛而已。”
“小秦,你说我有没有希望?”
“嫁他?”我讶异,“你才廿三岁,这么快想结婚?”
“与他在一起,我有很大的安全感,小秦,我还等什么呢,我自知没有机会像你这般大红大紫,我自小同我娘两个拉扯大,她做舞女养我,我自然想她过些舒服日子,她除了唠叨些之外,就爱搓搓小牌,我们人口简单,我亦不想出人头地,结婚是我理想出路,我自幼没有爹,中年人给我特别的好感。”
我点点头。
“如果你愿意做这个中间人,替我说几句好话,事情就有七分光了。”
“结婚是人生大事。”
莉莉很认真,“我也很重视婚姻。”
“依你看来,这件事有多大机会?”
莉莉说:“他也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很寂寞。”
我点点头。
“肯不肯替我做个媒?”
“挑个机会再说。”
“他就要回香港哩。”
“什么时候?”
“不是为了看我们拍戏,早该走了。”
“他是为你留下来的。”我笑。
“是吗?”莉莉在某些事上非常天真,“他真为我留下,你真的那么想?”
我有些惭愧,“莉莉,我会替你办这件事。”
“谢谢。”
第二天是个雨天,拍不到我,没我的戏。
我撑着一把彩色缤纷的伞,去找陈先生。
一下雨就够情调,在巴黎下雨,往往令人想起“却堡雨伞”。
是的,我步行一条街去找他。
在巴黎我爱走路,很少想到要用交通工具。走路太有意思,风景百看不厌,不舍得不走,而且即使迷路,也在所不计。
他住在酒店里,听见是我,马上下来。
我站在大堂里,雨淋湿我旗袍下摆,抬起头,看他忽忽自楼梯走下。
他趋向前来,向我微笑。
“你怎么来了?”他声音里充满无限惊喜。
我也微笑,“有事同你商量。”
“啊?”他怔一怔,“把伞给我,衣服湿了,不要紧?”
他总是那么体贴入微。
我们在咖啡厅喝茶。
这是一间老式酒店,地方很宽很舒服,只有六层楼高,仿哥德建筑。
雨声很大,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我微笑问:“陈先生快要走了?”
“公事已毕。”他说:“功德圆满。”
“几时动身?”
“这几天。”
“我们这套戏,十天之内也一定完工。”
“你的意思是──”他很意外。
“如果陈先生有空,不妨多留几天,我想戏煞青的时候,导演要请陈先生吃饭。”
“啊,秦小姐叫我留下来,我却之不恭。”他连忙说。
我很感动。
时光仿佛倒流,回到多年之前,男女之间的感情尚无限含蓄,以“先生小姐”相称。大家相识多年,尚未握手。
我话入正题,“陈先生觉得我朋友莉莉如何?”
“她是你的朋友?”陈很诧异。
“是的。”
“你们性格很不相似。”
“她比我天真。”
陈先生不语,只是笑。
我解释,“在我们这一行,有许多背境不同,性格各异的成员,但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目标,所以能够相敬相爱。”
“那只是你个人待人之道吧?”陈先生笑。
“过奖了。”我说:“我也很会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