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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回到家中!我发脾气说菜色不合胃口。

  妻诧异:“你怎么了?”

  我恨她无动于中,她信心过份充足,以为结婚十五年之后,丈夫就是煮熟的鸭子,插翼难飞。

  我让她继续有信心下去,还是令她失望?



  只听她笑问佣人说:“先生这一阵脾气很坏,每逢回南,他便作怪,像一些人患月圆症。”

  对了,黄梅天,另一个名称叫黄梅天。

  是黄梅的季节吗?照说果实收获应当在秋季,我沉吟,是什么因由呢?

  我们这些城市人,再也不懂得园林的优美,自然界的可爱,我们只知道哪种牌子的汽车最威风,以及什么地方的酒席精彩。

  丧尽天良。

  囡囡有种大自然的味道,雨露与风的感觉。



  不过我是个近四十岁的人了,倘若把这一切都交在我手中,我亦无福消受,你让我在星光下露营,迎接大自然,没到半夜我就哭了。我还受得了蚊子咬及大风吹吗。

  我情愿躲在三房两厅大露台的公寓内喝陈年拔兰地与雍容的妻闲话家常。

  既然我这么心足,满意目前的生活状况,又何必胡思乱想?

  妻上得床来,问我:“为何烦燥?是因公司的事?”

  我苦笑,“公司再上轧道没有,几个老臣子头头是道,有没有我这个人都不成问题,我们旨在守业,又不想大展鸿图。”

  “那是为了什么,你急躁不安?”

  “是这个鬼天气,令我想起艮多。”

  “想起什么?”

  我不答:“夏天我只想要一杯冰茶,冬天我想跳进被窝,但回南天我却尽想些奇怪的,不看边际的事。”

  “譬如什么,能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你记得我说过的,大学里的女朋友?”

  “呵是,”妻温和地说:“伊嫁了别人。”

  “她不知怎样了。”

  妻微笑,不语。

  我说:“算算也有四十岁,怎样了?还不是变老太婆了。其实又有什么好想的?但不知怎地,在这种天气的影响下,时空突破,我老觉得她还似廿三模样。”

  妻了解的说:“人都是怀旧的,过去的人与事因为都捱过了,所以特别可贵。”

  “但为什么在夏季冬季却从来不想呢?”

  “天气明朗,心情也明朗。”她安慰我。

  “四十岁。”我感喟,“当初感动了那么多男孩子的俏女郎,今年已经四十,呵,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早知今日,当日何必为她伤神。”

  妻不言语。

  “当时她的一颦一笑都打动我心,真是奇怪,只有年轻人才会感觉到爱情强烈的电波,怎么可能呢,为一个人要生要死地,现在……”我苦笑。

  妻还是不言语。

  “自然我是爱你的。”我说:“我亦爱我的儿女,这是实实际际的爱,不是小时候那种虚无飘渺的爱。”我停一停,“你比较欣赏哪一种?”

  “只要你爱我就可以,我还计较哪一种?”

  “你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

  妻说:“我从未怀疑过你。”

  第二天上班,花瓶中插着紫色的郁金香与白色的满天星。”

  女秘书转性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高声问:“露斯,是你买的花?”

  露斯匆匆入内,“不,是一位小姐送来的。”

  我心一动,“可是白衣裙,大眼睛?”

  “是。”

  是囡囡,她干吗送花给我?诱惑我?

  不管怎么样,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但为什么不是玫瑰花呢。我一向喜欢玫瑰。

  自办公室窗口看下去,一片白茫茫的雾。

  今天又比较凉快,得加多件毛衣,昨日则简直可以穿背心过一日。

  天天上班下班、回家陪孩子们,天天走这条路轨,十五年了。

  沉闷。平安是福!平凡是福,但天天这么重复单调,而我只能活一次,过一天少一天,每一个剩下的日子都一去不回头。

  我“霍”地站起来,问自己:你倒底想怎么样?

  去把那女郎约出来?向她倾诉中年男人之苦闷?”

  她那么年轻,我不会看到她老,她能活到六十岁?

  叫她出来,我们到不知名的沙滩夜泳,到公路去飞车,赤足跳舞,在月色下拥吻,坐在马路边聊天至晨曦,结伴到欧洲去。

  在她结实的皮肤,绯红的面孔中寻找我失去的青春,再活一次。

  代价是一定庞大的,但只要我付得起,为什么不?

  妻是十全十美的妻,即使将她搁置一旁三五载,她仍然会得默然抚养孩子,待我归来。

  我拨动着桌前的花朵。

  我大可以自私一下。

  许我是太理智的一个人,我再问自己:浪荡到什么时候?

  那女郎并的是玩偶,并不是被动的人形娃娃,许她亦会对我诸多需索,令我难以交架。

  为了她,为了未知的一刻欢愉,而放弃现有的温罄家庭,一百个不值得。

  我心中有一具电子天秤,太高明了。

  我把花瓶移到一角,把文件搬到面前。

  我不能做浪漫的傻子。

  以前念大学无所谓,有的是时间,将来真正的老了,到退休时分,亦无所谓,但不是现在。

  我震惊于自己的理智。

  或是可以说:震惊于我自己的自私,我这么的爱自己!我不会做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

  有些人肯为爱情而死,但不是我。

  抑或我从头到尾,尚未遭遇到爱情?

  囡囡在再见到我的时候,神情有显着的变化。

  那束花石沉大海,令她沉不住气。

  而我,我是老狐狸,我若无其事地,照常心不在焉地与孩子们说笑。

  我为什么要同情她?她是个坏女孩,表姑待她那么好,她却勾搭她的丈夫。

  让她受点罪好了,不必怜惜她。

  然而她的目光还是炙热,烫我的心。

  要抵抗她的诱惑不是易事,我暗暗佩服自己的定力。

  我苦笑,我还能支持多久?

  我需要妻的帮助,但是妻无动于中,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抑或她心想:谁叫你心猿意马?活该让你受罪。

  于是大家都受罪了。

  那夜我做梦。

  囡囡的大眼睛黑漆漆的看牢我,问我:“你没有收到我的花?”

  而我说:“我以前念大学的时候,有个女朋友,她士生士长,会说一点中文,她不知道郁金香就是TULIP,她说没听过那么美丽的花名。”

  “你收到花了吗?”

  “收到了。”

  “没有表示?”

  我发着呆。

  她再次转过头来,我看仔细,她变了另一个而孔,不再是囡囡,而是我大学时期的爱人。轮到我问她:“你收到我的花没有?”

  她摇摇头,一种漠然。

  我心绞疼,然后惊醒。

  妻已起床,她推开窗户,转身说:“雾散了,今天热得不得了。”

  我怔怔的。

  她说得对,雾果然已经散了,晴空万里,远处有一两朵云。

  汗自额角冒出,一下子便挥发掉。

  我忽然明白,黄梅天已经过去,炎夏正式来临。

  办公室中冷气开得十足,我一下子沉着下来,把工作一件一件解决掉。

  回到家一伸腿,解掉领带,我说:“老婆,拿杯冰冻薄荷茶给我。”

  什么其他都不想,太热了,没有那付闲情。

  妻微笑,似乎有点去慰的意味。

  她倒底知道多少呢?

  是夜我在冷气睡房,拥看毛巾被熟睡。

  醒来精神非常好,于是建议:“老婆,周末我们去坐船如何?最小那个也应该学游泳了。”

  她好脾气地说:“是,是。”

  后来隔很久很久,也没有见到囡囡。

  终于忍不住问;“囡囡呢?”

  妻说:“她回纽约了,说香港不适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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