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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过欧洲的时候,我那套武侠小说已经看到第十二集,廿六小时的飞机,开玩笑。睡又睡不着,一会儿又该吃东西,一会儿又该上洗手间,多烦,索性搁起脚看书。

  本来我不是那种人,但这个姓陈的惹火了我,我根本不肯把书借给他,让他无聊的把菜单翻来覆去的阅读。他的妹夫问他要不要赌十三张,我把头上的灯关掉。这种时间还吵人,不要脸。

  结果他们没赌起来。

  我则憩熟了。



  到欧洲去什么都好,就是这程飞机受不了。

  引擎隆隆声中,我脑袋晃来晃去,终于到达伦敦。大家兴奋得不得了。欧洲就是有这个好处,来过一千次仍然还是值得兴奋。

  我早说过,英国是我的老家。提着行李,我自己叫计程车到旅馆去,谁还等他们一起走,飞机场离市区远,计程车又贵,我到酒店放下行李,马上去买票观剧,打电话给熟朋友。

  他们照例的抱怨:“不住我们家!真讨厌。”

  亲友家那里有住酒店方便,能在浴室撒一地的毛巾吗?

  我只打算在伦敦留两日,最后一日要到剑桥去看教授。



  第一日看电影与观剧,晚上吹牛吹到老夜才回旅馆。第二天上午重温旧梦,在国家博物馆,下午到“蒂特”画廊。晚上与旧同学吃饭,跳舞。

  同学两夫妻问我:“怎么?又是独自来欧?一年一度燕归来,几时带多个伴?”

  “没缘份,等多一阵再说。”

  “你也老大了,小姐。”

  “无奈何。”我说。

  “到底你小姐急还是不急?”他们笑。

  “急又如何?拿面铜锣到街上去敲不成?”我咋道:“换个题目行不行?人家捱足一年苦工,好不容易来轻松轻松,偏偏又碰到你们这种朋友。”

  第二早我六点半就搭火车到剑桥去。心中奇怪其他的团员做过些什么,到苏豪看脱衣舞?大概不致于如此精采。恐怕是在国会,大笨钟,比克的利广场兜来兜去,可怜的游客。

  在剑桥可以找到我要的一切,我躺在劳教授家的沙发上,喝红茶吃饼乾。

  “你还快乐吗?”劳教授问。

  “多么复杂的问题,我拒绝回答。”我笑。

  他说:“年年游一次欧洲,还不快乐,我活足五十六岁,还没到过东方。”

  我笑笑。

  等我回伦敦,刚巧来得及在百货公司关门之前买了三件绒大衣。寄在朋友家,待回程时取,晚上回酒店偕团友吃饭,那姓陈的又坐在我身边,多么可恶的人──

  他看着我的神色,彷佛我是个贼。

  倒是另一位太太,笑咪咪问我,“好玩吗,你一个人逛到哪儿去了?”

  我说:“很好玩,谢谢。”

  “你不怕?”那位太大很好奇,“一个女孩子,在外国乱走。”

  我笑,“我不怕。”

  香港都不怕,全世界简直没有可怕的地方。

  “啐啐啐。”那位太太摇摇头。

  彷佛我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这些老派太太,到欧洲来是探儿子。不知道她们的儿子戴着什么面具来看她们。

  飞机到巴黎奥利机场,导游笑着拉住我,“慢着,你先别走,你的法文好过我的,帮帮忙。”

  “我替你找个英文好的司机,”我也笑,“帮帮忙,我要赶到罗浮官去,现在都三点半了。”

  那个姓陈的趋向前来,“到罗浮宫?我也去。”

  我看着地半晌,不答他。

  他问导游,“是不是去罗浮宫?”

  “我们回酒店,大多数团友打算去购物,我们不去罗浮宫,要去很容易,就在赛纳河边,你跟这位小姐走好了。”

  姓陈的又问我:“听说罗浮宫外尚有一个印象派美术馆。”

  我瞪他一眼,“你是跟我说话?”

  他的睑涨红了。

  我看在他也喜欢美术份上,不使他太难堪,我说:“把行李交给团长,跟我走吧,如果要洗脸淋浴的,就回酒店。”

  他说:“我跟你。”

  我佩服他知错能改的勇气,“走吧。”我说。

  他跟妹妹与妹夫说一声,就真跟我走了。

  我们逛遍美术馆,我并不跟他说话,嘴渴我到鸟喷泉处喝水。

  他问:“不喝可乐?”

  “没有钱。”我简单的说:“六个法郎一杯。”

  “我请你。”他说。

  “长贫难顾。”我说。

  我们进罗浮官,刚走到米路的维纳斯像就要关门了。

  “屎!”我说:“明天再来。”

  我与他步行回旅馆,说明要走半小时,如果他倦,他可以搭计程车。

  他结果跟在我身后,我买了条面包边走边吃。

  “你的法语怎么会说得这么好?”他问。

  “学。”我答。

  “你在欧洲念的书?”

  “英国。”

  “你连希腊都熟?”

  “我们这次不去希腊。”

  “你为什么不买衣饰!”

  “香港有的东西不必在欧洲买。”

  他不响。

  回到酒店,团友照例买得箱子都寨不下。我不知她们买了些什么,想把整个欧洲欧州都搬回去?

  饭后我又往外溜,这次很多人要求:“梅小姐,明天你到什么地方去?带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导游啼笑皆非。“喂喂喂,明天有明天的节目,明天你们要早起,不要乱跑。”

  我一笑置之,自己散步去铁塔顶喝咖啡。陈跟在我身后。

  账单来了,他替我付咖啡帐。我没与他争。

  我靠在铁塔上往下看,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

  “美丽。”我说:“花都之名得来岂是侥幸。”

  他点点头。

  “第一次来欧洲?”我问。

  “是。”他说:“我是土蛋。”自己先承认了。

  “来过欧洲就不算土蛋?未必。”我说。

  临走之前我买了几本画册。

  然后我们到荷兰。这时候我已经不太讨厌陈某,只是尚未问他字甚名甚,只管他“陈某”,此人先踞而后恭,思想有问题。

  我们在阿姆斯特丹参观梵哥的画廊,陈对于美术的爱好使我惊异,我不知道他在学校念的是什么科目,我不问他,他也不说,也许他什么也不读,老土,谁管他。

  我知道旅行团去参观钻石厂,看打磨钻石原本是很有味道的,只是钻石美丽得心惊肉跳,没有去。我到“赛特施”去看筑堤。

  陈没去。我独自吹了阵海风,觉得寂寞。我的天,别告诉我那老土居然能解除我寂寞。

  我很早回酒店,陈来敲门,我颇喜悦。

  他说:“我买了件衬衫,你看好不好。”他通过来。

  我见是一件女装衬衫,花边领子、麻纱料子,以为他买给妹妹的,礼貌的说:“很好。”

  “合你的尺码吗?”

  “买给我?”我诧异,完全没防这一招。

  “是,谢谢你陪我参观美术馆。”他说。

  我涨红脸,因为太意外,所以只能说:“这种衬衫在布鲁赛尔便宜很多。”

  他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不出声。

  “我去换上看看。”

  “这样吧,我们到别的地方吃饭。”

  “也好。”我说。

  “那么我在酒店褛下等你。”

  我进房去换上那件衣服,照照镜子,尺寸刚好,我很久没有收到过礼物,这趟居然也有点欢喜相。

  我们在运河边的小馆子吃海鲜。

  他跟我说:“做人能像你这般自由自在,真是潇酒。”

  “那不过是因为你没见过我在办公室受老板吆喝的情形。”我说。“我一年中就这么几天的自由。”

  “但至少你懂得享受。”他羡慕的说。

  “你觉得是吗?”我问。

  “我觉得是。”他说:“看见你,我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我说:“各人的命运与生活趣味是不一样的。一个少妇在筱箕湾的住宅厨房渡过半辈子,侍候丈夫儿子,谁能说她不愉快呢。也许她最远只到过尖沙咀,但这有什么分别?像我们走遍全世界,见得多识得多,把一生挑剔得全无幸福,你觉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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