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着眼睛看我,“佩姬素?”
我没有回答,“你早到了。”我说:“幸亏我没有出去。”
他与我想像中的原子物理学家完全不一样,我觉得既然有了德国血统,又念了这一科,总该高瘦挺拔,冷酷理智,有种盖世太保的味道,而他!他却糊里糊涂,说来就来,千里迢迢来看一个对他一点没有兴趣的女孩子。
“你找到可以住的地方了?”我头一句问他。
“咦?我告诉你了,这里宿舍有空,接受外来学生,我订了一间房,不贵。佩姬素,你好,我想见你已经很久了。”
他伸出了手。
我只好与他握一握手,然后连忙把手藏到口袋里去。
我说:“我住九号房。你要不要人帮你收拾行李?打算住几天?”
“一个星期。”
我怔住了。我的妈呀!我还以为他住三两天,一个星期?
我再有空也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呀。
我回转头去。
他说:“可是我要到牛津大学去开会。”
“啊。”我松一口气。
我看了他的锁匙牌,他住的是七十三号。
我陪他到了他那边宿舍,他放下了行李,我摊摊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自皮夹里掏出一张卡片给我看,说:“我最喜欢这一张。”
我打开来看,是花生漫画卡片,薄荷佩蒂靠在树上说:“我承认我喜欢物事:美丽的、闪亮的、柔和的,我都喜欢──”转过后页,他说:“但是你,我爱。”下面打着无数的XXXXXX,然后龙飞凤舞的签着:佩姬素。
我吓一大跳。真是混账忘八羔子,这样的通讯朋友,现在变了心,塞到我这边来,叫我如何应付?我一抬头,偏偏又看到他那张孩子气的脸,而且一脸的微笑,我几乎昏过去。
我只退后两步说:“汉斯,我想……你一定累了,你休息休息,把行李整好了,咱们再见面。”
“好的。”他说:“我洗个澡来找你,九号房,是不是?”
“是是。”我连忙退出他的房间,逃也似的奔走了。
我握紧了拳头,佩姬素太不公平了,这混球!真是敢为人之所不敢为者,算我服了她!
到吃饭的时候,我先把汉斯寻了出来,怕他不晓得饭堂在什么地方,老实说,我真有点儿累,而且要做的事又这么多,所以没有什么好气,只是默默的坐着。而且那饭堂的饭菜又不大好吃,一直是老款式。
在外国就是这样,大家是学生,名正言顺的穷着,一天到晚吃着那些鬼东西,唯一的娱乐是到公园坐坐。
汉斯说:“你怎么剪了头发?”
我愕然:“你怎么晓得我把头发剪了?”
“感觉。”他笑笑。
我吓一跳,他以前见过佩姬素的照片?佩姬素说没有。
我问他:“有什么打算没有,节目安排好了吗?”
“你可有空?”他问我。
“汉斯,我没有空,你来得真不合时,我没有打算见朋友,我们在下月份要考试呢,我温习得很紧张,应该早跟你说的,可是……”我说不下去了。
想想也是,人家千里迢迢的来看女朋友,看到的不是本人,我的态度这么冷淡。他一定弄不清楚,这年头谁是笨子呢?他也一定很快会发觉真相的。
于是我改口:“放学后,做完功课,把杂事都做完了,也许有空。”其实也好不了多少。
他只看了我一眼,眼色很深沉,但是依然微笑着。
“你不是佩姬素。”他说。
我一点也不惊异。我说:“我又没认我是,是你开口叫我佩姬素的。弄明白了更好。”
“佩姬素呢?”他问。
我坦白的说:“她不想见你了。”
汉斯沉默了一会儿。我的心悬着,怕他有什么抱头大哭之类的举止。谁知他不过是沉默了一点点时候,马上抬起头来,好一个科学家,喜怒不形于色,他问:“我做错了什么?”
“不是,”我说:“只是佩姬素这人……很情绪化,你不要生她的气,这不是她的错,也许隔一阵子,她的心情大好了,跑来看你也说不定,到时你也可以拒绝见她。”
他笑了,“女方有权改变主意──是她叫你招呼我?”
我点点头,“我本来打算告诉你的,哪知道你先说了。”
“你与佩姬素是不一样的。”他说。
“长得有点像。”我改正他,“你又没见过她。”
“性格不一样。”他说。
我笑了。“身裁也不一样。”我补一句,“她身裁美得多。”
这倒使我松了一大口气,大家弄清楚了反而好。
他解释:“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来开会,顺道见见朋友,倒没想到她不开心,不见客。据说很久之前,任何人都有不见客的权利,现在太忙碌,每个人都得做不愿意做的事,像你受人所托,就不得不对着一个乏味的人。”
我倒一愕,说:“我……无所谓,我答应佩姬素陪你的。”
“不用了,我过两日自然到牛津去。”他一点也没有不高兴,至少我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开心的样子。“但明天中午,假如有空的话,我想请你吃一顿中国饭,好不好?”
“中国饭很贵,这钱可省即省,我明天自上午九点一直有课,到下午五点,还得在图书馆做功课。”
他微笑,“我知道,你是怕你男朋友不开心。”
我也微笑,“我没有男朋友,我不骗人的,佩姬素也不骗人,咱们是念美术的,美术讲‘真’。”
他不晌。
“你可以到我房里来休息一会儿,我泡个茶你喝。”我说。
“打扰了。”他大方的应允着。
他跟我到了房间,我那房间真见不得人,到处都是画册、颜料,又堆着画架,架上有幅永远画不完的画,地上有素描,书桌上有功课本子。
他看了一看,我开亮了灯,然后去厨房做菜,我真难得有个客人,故此着实泡了杯好龙井。回到房间,见他在翻我的画册。
我想,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了。我若去看他的原子物理册子,一定半句也看不懂,但是他看我的画册,多多少少有点反应。
他抬起头来,“我一点看也不懂。”他说。
我忽然大笑起来,心平气和。
“这幅画,是画得什么?”他又问。
“我不画大题目。这幅画叫:‘她说:我总还是记得你’。”
他白我一眼,“但是我看不过是一堆云,一片草地,那边有霓虹灯,这一堆什么?名字又这么长,还有,地上的素描倒是很好,鞋子像鞋子,纱帘像纱帘,由此可知你是个可以画画的人,全浪费了!”
我愕然看着他,这人不通得很。
我只好说:“画画不是讲究像的,要像,可以买个哈素勃拉特照相机,照什么像什么。画讲的是神采、美丽、创造。我想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的,原子物理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得出来的。”
他点点头,“我明白你说的。反正这两行倒是有一个共同点:将来大家都找不到饭吃,你想想是不是?”
我笑了,“读书又不是为找饭吃。”
“可是为什么中国人说.‘书中白有黄金屋?’”他侧着头,眼睛的蓝是任何颜料所调不出来的。
我说:“那是骗你的,我们中国人最会骗人。或者他们书跟咱们的书不同,我书里着名人物,少数除外,其余都是饿死瘦死病死的。”
“别这么悲观,那我一天到晚瞪着电子层,岂非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