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说:“没想到我找着一个忘年之交。”
我懂得他意思。他四十岁、我十七岁,其实也差不到很远,时间对男人来说很宽裕,很多四五十岁的男人,还娶廿岁出头的老婆,我没说出来。上半夜说了太多话,现在沉默一下。
舞会过后的客厅很有意思,不知道谁把一只口琴放在沙发上上,我拿起来吹一首民歌──
蜜蜂本为采花死。
梁山伯为祝英台,粱山伯为祝英台。
学口琴也是学校教的,学校规定每个人要会一种乐器,我懒得紧,就挑一样最简单的,后来发觉也不容易,但已经上了当,十分无可奈何的学下去。
宋反而说:“你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子。”
我很疲倦,不过还是感动的说:“明天你一定要送我去机场。”
回到房间我就睡着了。第二天很晚才被姊姊叫醒,宋正在等我呢!我洗脸刷牙,随身边没有行李,胡乱套上衬衫牛仔裤,袜子也找不着,光脚穿双橡皮鞋,宋又蹲下来为我缚鞋带,我扶着他的肩膀,把我的地址偷偷塞给他。
姊姊很生气,她数落着我:“你几时长大呢?连褡飞机都要人叫醒!偷穿我的衣服,剥肓下来就一扔,你这种人到外国去?没三个月就叫救命逃回来。”
我嬉皮笑脸,看见宋也在笑。他在白天还要更漂亮,脸上有青色的胡髭渣。
我轻轻问他,“那么多胡髭长在脸上,痒不痒?”
他但笑不语。
他送我到机场。我沉默下来。
我说:“将来我们还要见面的,不要忘记我,跟我写信。”
他摸摸我的头发。
我抱住他很久。
他是一个大好人,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子爱他。
我回到香港家里,见到妈妈,妈妈怪叫起来,说我太胖太胖,连忙不让我吃太多,又叫我去剪头发,又带我去买一大堆夏天衣服,才把我送到英国去。
我的行李超重超得很厉害,有几只箱子根本没有打开过,学生生活很朴素,穿不了那许多衣服,而且一到英国人家胖,我反而瘦了下来,直到圣诞下雪的时候,才有空到处看名胜。
我一直在等宋的来信。
他并没有写信给我。
我写了信回家给妈妈,问她要宋的地址。
但是妈妈说爸爸的朋友太多,根本不晓得我指的是谁。我很失望。
十八岁的时候,亲戚朋友们,开始为我介绍男朋友,但是这些男生都普通得很,我还是努力的在找像宋那样类型的男人,成熟、可靠、温柔。我常常记得他为我穿鞋,常常记得他的笑,但是他失踪了。
在英国第三年,父亲的生意失败,欠下一大笔债,把一切部卖掉,只剩一点点钱过日子,姊姊连忙嫁人,生活并不好,我几乎不相信这一切是事实,台北那个游泳池──我竟不能再回去了。留学生活马上成了问题,父母叫我放弃学业,立刻回家,亲戚们看不过眼,才叫我在英国读下去,完成最后一年。那一年我的功课一落千丈,而且在什么时候都想念宋。我有种感觉,觉得如果他在我们身边,他会替我们出主意的,我与他相处只四十小时,但是我记得他很清楚,每年夏季将结束的时候,他的微笑总会涌上我的心头。
毕业之后我找到一份工作,薪水极低,还得储蓄起来还给亲戚。那年我用掉近一万港币,可真要还到头发也白了。我们一家欢乐很少,我与姐姐不再吵嘴,要把家恢复以前的样子是太难了。那么多的钱,究竟是怎么花掉的?难怪爸爸要悔恨。
我还是没有见到宋。
我也问过姐姐:“你记不记得那一年在阳明山?我们家来了个客人,姓宋,你记得吗?”
姊姊黯然的说:“还提以前的事干什么?”她存心要把以前的事忘记,叫我怎么提醒她?
她忙着过她的新生活,爸爸妈妈也是,只有我,念念不忘那一天晚上,当我年轻的时候,所碰见的一个陌生人。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现在我也老了,吃过很多苦,父母更不用说,有时候爸爸还会提提以前,都带一种不堪回首的感觉。宋今年该五十上下,可是像他那样的人是不会老的,我多么希望可以再见到他,与他说一夜话,说我们的生活,现在我有很多很多的事可以告诉他。
他可记得我?
也许他记得的,像他那种人……
我没有结婚,债还清以后,我把钱带回家中,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的生命并不空虚,我其实并没有长大,常常做梦,回到那个星夜,那个游泳池旁,那一夜实在比任何梦更像一个梦,永远的失去了。
我想过很多办法,要再见宋一面,到处打听,可是没有人记得他,他彷佛是失踪了,他随着我的青春失了踪,再也见不到,碰不着。
可是我一生中遇到的男人,都没有他好,我很固执的坚持,我与他的关系是纯洁的,跟其他的男人,就是一般的男女关系,日子久了以后,我再也不清楚我找的是一个人,还是失落的过去。
我登了报纸,在英国登,在香港登,在台北登。广告上这么说:“宋,请写信,小豆。”附着报馆的信箱,但是没有人回答。我仍然在等,等他的电话来,告诉我,我是又聪明又伶俐的,一直等下去……希望他会看到这一篇东西,写信给我,他答应过写信的,很久很久之前。
通讯朋友
佩姬素来找我的时候,才清晨七点。她大声擂门。我昨晚很迟才睡,如何受得起这种刺激,想不理她,她又大力敲,并且叫:“阿五!起来,阿五!我知道你在房里,别装蒜!”
这就是住宿舍之痛苦,犹如大家庭一般,大家眼睛鼻子的对着,谁也别想避过谁。
我转个身,掀开电毡,披上睡袍,跑去开门。
她一手推开门,几乎把我夹死在门后面。
这人就是这样。
我让她进房里来,她坐下,倒静了下来。
房里窗帘拉得密密的,这是我的习惯,睡觉谁不拉窗帘?只有佩姬素。黑地里我也看得出她的脸上涂得红是红,白是白,一把卷发垂在腰间,曲曲折折,波波浪浪。
“什么事?”我问她。
钟上指着七点廿分。
“阿五,帮我一个忙。”
“我为你两肋插刀,佩姬,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五,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是知道的──”
“得了,别来这一套,你也有中国血统,做人爽快一点,说了吧,什么事?”
“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她忽然问我。
“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
“行了,你帮我打发一个人。”佩姬素说。
“什么人?我又不会功夫,打架没力气,吵架也没喉咙,你另请高明去。”
“阿五,你听清楚了,这不是开玩笑的──”
“谁跟你开玩笑?我这个忙帮不了,你让我睡觉吧,小妞,睡醒我还得赶功课呢!”
“这可是生死关头,你听我说了再说!”
“好好,你说,你说!”
佩姬素说了。
她要我帮她打发一个男孩子。德国中国混血儿,现在西德念原子物理,去年暑假经朋友介绍,做了通讯朋友,圣诞他请她去慕尼黑渡假,她没去,她到巴黎去了,结果春天来了,这中德混血儿忽然来一封电报,说后天到。
佩姬素说:“这不是要了我老命!”
我白她一眼,开始洗脸刷牙,“活该。”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