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得发抖,嘴唇青白。
我把炉火拨高,把乾毛巾扔给他,永正自厨房取出一杯水递给他,他捧著就大口大口的喝,他的情况比我们想像中坏得多,我的天,如果不开门给他,他说不定会倒下来。
一个人,我想,平时无论多么矜贵,饿他三顿饭,就变为乞丐了。
永正已煮热了汤,还取出面色白脱。
他不由分说便抢上前去,大嚼。
永正坐在椅子上不出声,长轮倚在墙壁上。
本来在这个时分天已经亮,但今日大雨,阴霾密布。
我已经放下心来。
陌生人吃饱后,开始恢复元气,他挣扎著向我们道歉及道谢。
我问:“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步的?”
“迷途,把自己估计过高,半路已把背囊弃掉。”
“迷途是最可怕的事。”我说。
那金发男人点点头,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一表人才。他伸出手:“这次真多亏你们。”
我们连忙客气几句。
“如果要休息,请自便。”
“两位小姐如不介意,我真想除下湿衣躺一会儿。”
永正点点头。
他进房去。
我低声问永正:“可以放心吗?”
永正说:“奇怪,一只豹从来不用防另一只豹。”
“喂,这不是讲哲学的时间。”
“我想可以。”她说。
我正式嘘出一口气。
“我保证他不是坏人。”她说。
“我们有没有带足三个人的食物?”我又不放心。
“你看你,雨一停我们就可以步行到印第安部落,况且我早向他们买了一公吨的食物。”永正笑。
雨渐渐停下来。
“来,”永正说:“我同你出去看看。”
她套上水靴。
我们沿若木屋车圈走出森林,约一小时后,发觉有一背囊遗弃在地,里面有仪器地图衣服,亦有罐头食物。
永正说:“看样子他是个有经验的旅行人,不该把这些扔下。”
“也许那时太疲倦。”
永正点点头,“又即将下雨,不能躺下,看,他已做了记号,可以随时回来取。”
我们抬起头,看到树梢结著一块红手绢。
“来,”永正说:“让我们把它抬回去。”
我笑,“那洋小子可真出路遇贵人了。”
“他是从峡谷那边骡子径来的。”永正说。
“你怎么知道?”我奇问。
“看他的行李便知道,”她说:“还有帐幕预备露营。”
“回去吧。”我说:“我累了,也许雨会再来。”
我们两人背起那只包袱回木屋,走得汗淋如雨。
他已经起来了,在门外等我们。
梳洗过后更加仪容不凡,一头金发几可令日月失色。夸张?并不,见过你就知道。他热情地迎上来。
我们把包袱交回给他。
他说:“真没想到要两位小姐出力。”
永正说:“原始社会中,女性地位一向很高。”
他微笑,“我把两位厨房中的熟食全部包销了。”
我们大笑。
中午时分,他就可以动身了。既然有缘相聚,不妨多说几句。
雨后红色松鼠在檐前跳来跳去觅食,我们把罐头啤酒花生米拎出来,坐下慢慢吃著聊天。
永正那种永恒地悠然自得、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神情,真是装也装不出来。
客人问:“你们是华裔?”
“嗯,为什么不猜是日本人?”我问。
“表情比较开扬,身裁也壮健一点。”他用手比划著。
“是,我们是中国人。”
“介不介意告诉我,为什么千里迢迢,移民到这里来?”
沉默的永正开口,“这是一个漫长而凄凉的故事,你可有三十个小时?”
大家又笑了。
我说:“祖父母那一代已经来了,我们在贵国出世,算是贵国的公民。”
“还在念书吧?”他问。
我又笑,“打算念到三十岁才找事做,不欲离开学校,”我向永正呶呶嘴,“她拿的是网球奖学金。”
“失敬失散,”客人说:“我少年时期亦拿过垒球奖学金,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有没有帮到你?”我问。
“没有,第二年就退学了,年轻人心神恍惚,无法定下来读书,五十年代,流行反叛。”
看不出他是个中年人。
“这次本为了替国家地理杂志写一篇报导,没想到出了漏子,迷途的事,可大可小。”
永正把啤酒送给他。
“你们女孩子时常来这里?”
我说:“她每年都要‘郊游’。”
这时我们听到直升机轧轧聱飞过来。
我与永正扬手。
永正问客人:“要不要带个讯息回去报平安?”
他犹疑一刻,摇摇头。
直升机兜个圈子,飞走了。
他说:“我也常常一出来个多月不与文明接触,有时去到更远的地方。”
永正说:“我也向往更纯朴的地方,像阿拉斯加,不过怕雪崩,也要到戈壁,但怕沙漠毒蝎,”她咕咕的笑,“生命中充满恐惧。”
我说:“那里比得上大城市中之危机,警匪作战,就要了途人的命。”
客人看我们说得热闹,不禁笑起来,“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才好……”
我与永正最怕他又提到我们的大恩大德,连忙将话题叉开去。
我说:“轮到我去准备午饭。”
“大家一起做吧。”客人也打算参予。
“不不不,”我说:“你们聊天,不许占我的功劳。”
他们两人很谈得来,我看得出。
午后、永正带他出发往部落前进,我躲在房内看画册。
伟林狄古宁的画之优劣且不去提他,年轻时之风姿俊朗实属少有,气质飞跃在其清秀之五官与身型,令观者心折。
为什么带著这本画册?因有人谈我只懂得米开兰基罗,所以生气。自幼嗜美术至今二十年……真是的。
才翻著书,永正回来了。
我们的客人并没有离开,他也跟着回来。
“怎么一回事?”
“大树倒下,阻塞通路,工程人员尚未赶至,”永正说:“起码有十个人在路上指指点点,我看这里快成为游客胜地了。”
她一拐一拐地走过来坐下。
“脚怎么?扭了筋?”
“不严重,刚才是他背我回来,无端端又多走个多小时。”
“不要紧,我们医药齐备。”我说。
“这只足踝前年扭伤,至今未愈。”
“你太好动,”客人说:“要休息半年才会全部复元。”
“我很累,”永正对我说:“有没有啤酒?”
我取出饮料时,看到客人替她脱了鞋子在按摩,永正涨红面孔。
我放下酒就退出,暗暗好笑。
人生得逢知己,不亦乐乎。在人口上百万的大城市中,没遇到投机的人,反而在荒山野岭中无意得见,真是夫复何言。
傍晚我们聊很多……国家大事、政治局势、民权前途,甚至美术文学、天文地理……
他真是健谈,而且豪爽坦诚,不但是个英俊的男人,内在也非常可观,很少有这么上乘的男人了。
我们在一起,忽然之间没有性别之分,大家都是人,大冢处于平等地位,大家都开心见诚。
一般男女相处很难做到这一点,男女之间最大的矛盾是男人只想与女人共渡春宵,而女人却往往想与男人白头偕老,最低限度也得令他全心全意拜倒在伊裙下,故此实在不能和平相处,实像间谍斗智。
我们三人忽然把这种顾虑一笔勾销,当然融洽。
一下子便到了掌灯时分,伴著蛙鸣出现在树梢的是一轮明月。中国人一下子便会想:是不是十五呢?住在南极也会有这种想法,细胞中流传著这种血液,没法子。
至今我觉得心中的不平完全化散,不复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