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我很久,然后低下头,问我:“你觉得活著有意思吗?”他问得这么重复。
我耐心的答:“少爷,咱们已经活了这些年了,再没意思,也活了,也没死,总得活下去啊,活着跟有没有意思,有什么关系呢?”
“唉吩!玉桂!”他倒在藤椅子上。
婆婆奔出来,“什么事,少爷!”
我慌忙的站起来。
只见他躺在藤椅上大笑,“唉呀,我弄明白了,总算弄明白了,多谢玉桂,多谢玉桂!”
我莫名其妙,不知他谢我什么,但见他笑就好,我就没得罪他。
后来老爷太太小姐回来了,大家就吃晚饭,我忙着帮婆婆做菜,一身的汗。没多久,小姐的未婚夫也来了,长得真漂亮,我跟婆婆说:这间屋子里进进出出的年轻男女比画报里的明星好看得多呢。
婆婆说:“都轻薄得很,长得太好了,也未必是什么美事,小姐那夫君,也很浮,你看久了就知道,小姐将来未必幸福。”她们老人家都喜欢算将来的事,“我看最好是少爷,没有一处不好,就是那股傻劲,也是难得的,我在他们家做了这么些年,他对我,真是好,倒是我,有时候反来教训他几句。这次他走了,又不知几时回来,他是越来越不耐烦耽在家里了。你呢,玉桂,走了也不回来了,也该忘了婆婆了。”
我笑说:“婆婆,上菜吧,别多说了。”
这天以后,少爷说我不久要离开家,到很远的地方去,就要带我到处走一走。婆婆不反对,我也不反对。我很喜欢与少爷接近,与他说话、讲笑,都是很有趣味的。老爷太太也不说什么。小姐投来活泼泼的一眼,她以她一贯的娇憨说:“其实哥哥最坏,最坏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少爷带我到浅水湾山顶去。
我虽然也住在香港,却没去过这些地方。
我仍穿着我的唐装衫裤。有些人看我,有些人不看我,有些外国游客问我是什么地方买的,他们也想要。
少爷说:“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自然纯朴的人啊!玉桂。”
我笑答:“这不过是换句话,说我土罢了。”
他不出声,只是微微笑着,他说:“你且是个稍有大聪明的人。”
我说:“罢哟,少爷,开什么玩笑。”
因为他是这么和蔼可亲,所以渐渐我说话无拘无束起来,他说了很多事给我听,说一个物体最小是原子,原子要还有电子、中子和质子,我只好听着。
后来他问:“你去了外国干什么?”
我答:“在他们家的餐馆帮工。”
少爷想了一想说:“唉,大概不会用得到原子问题。”他停了一停,“大概什么都用不到呢,你看婆婆,十年前我问她:婆婆,你晓得水为什么会滚?婆婆瞪我一眼说:放在火上煮,当然就滚了!傻子。”
我笑了。
我说:“但婆婆是一个好人,这一点也不影响她。”
“是呀。”少爷皱起眉头。“你看这百合花,他既不收也不种,但是我老老实实的告诉你,所罗门王最荣耀的时候,那装饰尚不及他呢!”
我温柔地看着他。
他问我:“你高兴吗?走得累不累?”
“还好,不累。”
“只有你,听我的话,从来不腻,我妹妹说我是个痴子。”少爷含笑说。
我笑笑。我不相信,那些漂亮的小姐们,如果他肯对她们说话,我相信她们也一定非常耐心听,只是他不说罢了,有时候我真奇怪:将来少爷娶的,是个什么样的太太?
婆婆说我福气好,“难得呢,那里都走遍了,那些有钱人去的地方,我活了这些岁数,也没到过。”
少爷的假期到了,他开始收拾行李。我帮着他。
他问我:“玉桂,将来你会不会想起我?”
我点点头。
“为什么想起我?”他问。
“因为你与别人不一样,因为你对我很好。”我说。
他也点点头。
老爷太太买下很多东西给他带过去,都得很小心的收拾。
他又说:“玉桂,将来你结婚生子,儿女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呢。”我笑说,很不好意思。
“我写两个名字给你,如果你家里不反对,就用这两个名字。”他在纸上写了四个大字。
我看了一眼,一个名字叫凤仪,女孩子的,另一个叫龙现,男孩子的。
我笑了。
“笑什么?”他问。
“我的孩子,将来又不做皇后、皇帝,取这种名字做什么?”我笑道。
他叹口气,“说你聪明,原是不错!”
少爷走了。
他走没几天,我也走了。伯父伯母他们催我走的。
到了那边,我与表哥结婚,表哥人很好,我们的小家庭很开心。餐馆的生意也不错,生活清苦一点,但是我很能适应新环境。
没过几年,就添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并没照少爷改的名字,名字是孩子祖父取的,叫明儿与英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起那一年婆婆来借人的事。那位少爷,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我常常想,他结了婚没呢,他的妻子,是不是完美如他呢?
我想再隔三十年,我还是会在路上把他认出来的,他是那么的一个好人。这少爷。
赛车手
我认识杰奇司徒的时候,刚巧在事业上失意,想在感情上找出路,因此特别留心有“可能性”的男人。
在一次酒会中,看见他白衣白裤的坐在一角,神情寂寥,便自动走过去与他打招呼,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勾搭异性,因此显得有点生硬。
我走过去跟他说:“你好,我叫安比比。”
他看我一眼,有点诧异,并没有介绍他自己。
我有点尴尬,耸耸肩,喝一口酒,“怎么?”我问:“是不是有太多的女人向你介绍自己,以致你感情麻木了?”吊儿郎当地充作老手。
他笑一笑,“小姐,你略为喝多了。”声音很温和。
我马上沮丧起来,我真是什么都做不好,连这种不需要天才,只将利用天赋本钱的事都做不好。
我失意的说:“我没有喝醉,失败的人什么都做不好。”
他面孔上的寂寥一扫而空,笑出来。
“你想做什么?”他问。
我说:“约你出去吃一杯茶,让你送我回家,恢复做女人的信心。”
他微笑,“我很愿意这么做,可是我是今天酒会的主人,今天是我结婚七周年纪念日,那边站着的是我的妻,你说,叫我怎么办呢?”
我吃惊,“你是司徒杰奇,那个赛车手?”
“怎么,”他睁大了眼,“你不认识我?你是怎么来这个宴会的?”
“我认识你,可是,我不知道你会这样的出现。”我越说越离谱,舌头打结,“不讲了,”我长叹,“我想我还是回家早早上床吧。”我站起来。
“小姐——小姐?”
我头也不回的走开。
司徒家在郊外,叫车子不容易,我站在门外,给凉风一吹,余下的酒也醒了。
我跟我自己说:安比比,你这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跑到这种地方来呢,为什么不在家看一本书,喝一杯热牛奶,第二天好好的去上班呢?
正在后悔,并打算重新做人的时候,一辆跑车的引擎咆吼两声,停在我身边。
我先退后两步,停神一看,车里的人正是司徒。
“你——?”我哑然。
“上车来。”他笑,“你现在可以带我去吃茶了。”
我涨红面孔。
“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