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是不多言已是黄金般难能可贵的质素。
天气开始凉,很年轻的,十多岁的男女孩子,对于天气没有感触,什么时候都是玩的季节,打球游泳旅行看戏……我也会经渡过那样的青春期。
现在秋风一起,但觉萧杀。
过一日,站在路边等车,淡淡日光,灰尘飞舞,令人有前途茫茫之感。
并不是没有归宿的缘故。
所谓归宿,不过是嫁人组织家庭,继而生儿育女,那还不容易。
我要的却不是油盐柴米与老爷奶奶生日送什么礼这些,我要一个人握住我的手,问我是否想跳舞至天明,问我是否要制造罗曼史。
听上去很老土吧。
我俩可以在深秋时分到海德公园去散步,满地黄叶,呵气成雾……
没得救了。
从来不会想过如何在黄金股票上着手。
不禁苦笑起来,头低低的踏进电梯,过完刻板之一天,打道回府。
我听到咳嗽声。
咦。
谁故意引人注意?这并不是真的咳声。
我一抬头,噫,是那位先生,又遇上了。
这还不算什么,令我感到震荡的是他双目闪烁着无限喜悦。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掩饰自己。
我微笑,朝他点点头。
很久没有微笑,居然笑得这么自然,真不容易。
他有点腼腆,不知如何开口。
索性不开口,我仍低着头,但嘴角的微笑没有消失。
电梯到了楼下,真有点依依不舍。
他走在我身边,怎么,同路?
如果他请我去喝一杯啤酒,我会同往,反正我要到“牛与熊”去松弛一下。
他没有邀请,我只得往前走。
他也没有离开,紧随我。
忽然之间,熙来攘往的人群一点作用都没有了,他们以慢动作淡出,整条街上,只剩我同他两人。
是,我们没有握手出也没有问我是否要去跳舞,但已经有那种暖洋洋的前奏.
他随着我进酒馆。
女侍认得我,给我取来例牌饮料。
我们坐在小小圆桌边,面对面,膝头几乎碰到。
我努力想开口说话,但不知应说什么,总不能问“先生贵姓,到什么地方玩多”,况且我知道他贵姓,本市每个人都知道他贵姓。
看情形他也在努力思索,奈何终于没说一个字。
他会不会当我是哑巴?
就算是,也不重要,因为我没有非份之想。
倒是他,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放松,很难得有人坐在他对面而不喋喋地求他签名的地步,真不容易。
为什么要求签名?是否要证明的的确确见过该位名人?真是奇怪的心态。
才想到这里,四周围已经有人转过头来看他,同时窃窃私语,特别是女孩子,已经有所行动。
他也注意到,露出烦恼的神色来,双目中且有一丝无奈。
我匆匆喝完手中的黑啤酒,放下钞票,站起来走。
有几个女孩子叫他的名字,我们假装没听见。
走出酒馆,他的情绪已经低落。
我扬手叫了部街车,他替我拉开车门。
我向他点点头,上车而去。
这是我毕生最奇特的一个约会。
毫无疑问,他喜欢我,因我对他的名气不感兴趣。
这是真的,我只对他这个人有好感。
如果他要见我,他知道我在何处出没,如果我要见他,我可以打开报章杂志。
但是名气与他,已不能分割,两者共用一个心脏,如连体婴,分割会导致死亡,没有可能他会做回一个普通人,况且普通人也不好做,做名人做久了,早已忘记如何做普通人。
我很同情他,希望也有人同情我。
下雨了。
细丝毛毛雨,懒得打伞,淋湿的大衣只要抖一抖,又可以再穿上。
这一季我挑了件大红的呢大衣,因习惯低头走路,过马路危险,希望红色引人注意。
电梯还是那一部电梯,工作还是那份工作,人还是那个人。
他总比我先在电涕里,故此他的出没点在高几层,我们已是四十二楼,上面只余五层。
那五层大部份是律师行,大概是来找法律顾问,而且来得很频。
实不应花太多时间在他身上。
过没多久,我跟老板到夏威夷出差。
这是一个全世界最闷的地方,有人说,在夏威夷,不能同一日晒太阳或游泳,要分开来做,否则第二天不知于什么。
刺目太阳,不但摧残皮肤,也令人烦躁,没事时躲酒店房内睡大觉。
南太平洋不是没有好去处,只不是夏威夷群岛。
老板同人诉苦,“我这助手什么都好,可惜冷若冰霜,很难博她一笑。”
他不是坏老板,公事上臭得似猪,但感谢主,从没邀我喝过咖啡。
十天后回到老家,一切记忆都已冲淡,旅游就是有这个好处,于是一切又可以从头开始。
加薪那一日,我去买了一只蒲昔拉蒂的戒指。
在本市,没有贵族与平民之分,再名贵的东西,普通人也可以买得到。
进了电梯,忍不住伸长手欣赏。
有人说:“美丽的指环。”
我一颗心剧跳,是他,又是他,连忙转过身子,却看到一张陌生面孔。
我呆在那里眨眼。
那也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但不是他,我还以为他终于肯开金口了呢。
那年轻人笑说:“对不起唐突你,我是楼上陈王张律师楼的张守信,”他伸出手来,“我知道你是英资洋行的人,我们一直有业务往来。”
我看着他,不打算与他握手。
他说下去:“我知道你叫美芝,指环不是订婚戒指。”
他再伸了伸手。
我只得与他的手碰一碰。
“我留意你已有一段日子,你老是心不在焉,从来不抬头,同你笑也看不见。”他说。
是,这是我,说没错。
我们步出电梯。
“美芝,来,大家年轻人,别拘束,去喝杯啤酒。”
我摇摇头。
“说话呀。”
“改天吧。”
他没好气的看着我,仍然活泼地笑,“改天是哪一天?这样吧,星期六同你去跳舞如何?”
他真热情可爱。
但他不是他。
世事往往如是。
人的本性也往往如此,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他看着我,“说‘好’”。
“你会探戈吗?”我问。
“现在都没有地方跳那种舞了。”
我笑,他不懂。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跳慢四步。”很努力。
“改天吧。”我说。
转头就走开,似无人情味,不过似小张这样的男孩子是很多的,不能兼顾。
小张的好处是用功,第二天就送来一株小小的蝴蝶兰,一张卡片上写着“跳舞?”我笑出来。
不可小觑他哩,真的锲而不舍,我喜欢这种人,有诚意。
字条上写着电话号码。
我把它放在一边,这样的功课还不够,他还得继续表演。
下午电话来了。
一听到他声音,我就笑道:“不跳舞,”
他说:“至少你笑了。”
这倒是真的,要找个人来引我笑,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这年头谁肯做小丑,小张待我不错.
“吃饭好不好?吃饭不伤体力。”
“你真的不放松,是不是,”
“女孩子需要呵护,她们有权使小性子男人有义务迁就女性。”
我感动了。
女人就是这么简单,只要听几句动听的话,只要拍拍她们的手臂,只要稍微和颜悦色,她们便会去卖命。
甚至不需要骗她们,她们本身已是编故事的能手,再不开心的时候,她们也会安慰自己,添一件衣服,买一盒胭脂,第二天又凄酸的起床再一次做人.
你看,小张不费吹灰之力,已经感动了我!
我已经要报他的知遇之恩。
“喂,喂,美芝,你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