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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母巴不得我把是非学给母亲听。

  如果她不是我妈妈,我也许会这么做,但她是我妈,我爱她,不忍她不高兴,所以忍着不讲。

  有两个妈妈,以及两个爸爸,貌似热闹,实际上三个和尚没水喝,孤独得要命。

  林彼得也寂寞。



  他生母与丈夫闹翻后就天天摸着十三张麻将牌,死人也不理。

  父亲则只会给钱他花,他不要也不行,这是他爹唯一的赎罪途径,他不接受,就是不孝,逼他爹内疚一辈子,所以他得尽情的花,拿着金色信用卡买买买买买,用个落花流水。

  每个人都有他的内心世界,略加了解,每个人都有本苦经,都值得原谅。

  彼得顽皮、嚣张、不用功,固是事实,但稍后一次经验,使我改变对他的看法。

  我与同学去看演唱会。

  排队入场时有几个小阿飞钉牢我们,半调戏半打趣地逗我们。



  尴尬得要命,又不敢反唇相讥,正在流汗,忽然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喝一声——

  “拔仔、爱迪、小坚,你们找死?这是我妹妹,快些漱口道歉,不然叫你们好看。”

  我既惊又喜,抬头看见林彼得。

  他显然很罩得住,那几个小子立刻陪笑,抓头摸腮,“对不起对不起,这是你妹妹?长得好美……”

  我与同学都别转头笑。

  我放心了。

  他称我为妹妹。

  他指指对面的咖啡室,“如果有兴趣,散场后过来坐一会儿。”

  他拉着几个小子走了。

  同学们问我:“那是你哥哥?从来没听你提过有哥哥。”

  我支吾以对。“他很英俊。”

  “介绍给我认识,小琪。”

  我微笑。

  稍后我到咖啡店去见他。

  他独自坐着抽烟,看到我站起来。

  “刚才谢谢你。”

  他神情落寞,一笑之下,却又恢复调皮。

  他也有思想,他并不是没有脑袋的一个人。

  “女孩子长得漂亮,的确惹事。”他笑说。

  我伸出手来,“我愿意接受你为我兄弟。”

  他与我握手,“一言为定。”

  不过这件事不能让祖母知道。

  “以后不要再说惹我生气的话了。”

  他笑,“不敢不敢。”

  “暑假过后,你还是回美国?”

  “嗯,不过要转校转科。”

  “为什么?”

  他搔搔头,“不定性。”

  “转得多不好。”

  “我不是不知道。”

  我微笑。

  他患所有年轻人患的毛病,很正常。

  他忽然问我:“你快乐吗,小琪?”

  我小心的回答:“我并非不快乐。”

  “你有没有希望你父母从来不曾分开?”

  “希望得那么不实际是没有用的。”我温和的说:“他们有他们的苦衷,不再相爱,不能为我们硬在一起。”

  他诧异,“你好成熟。”

  我没奈何,“他们不肯长大,我们只好速速成长。”

  彼得咀嚼我的话,“小琪,你说得太好了。”

  “喂,别乱给高帽子好不好?”

  与彼得吃茶很有趣味,他诉起苦来,滔滔不绝,我们都来自破碎的家庭,自然有很多话可说。

  我们在午夜分手,各自回家。

  继母不知怎么得到消息,知道祖父明年将资助我出国,叫女佣人抱着两个孩子上来。

  她自己穿雪白的细麻布,不可能抱孩子,两岁的大弟却一手拿巧克力,一手在她裙脚摸,不到一会儿,他妈的新衣全是咖啡色的迹子,蔚为奇观,她推开孩子,孩子哭。

  我一手把他抱在怀中。

  只听得祖父问她:“今天倒是有空?”

  继母笑说:“再忙也要来呀,不来看看爷爷,怕爷爷忘了这两个小孙子。”

  我已觉得话里有骨头,祖父却还没听出来。

  继母接着说下去:“我们也要读大学,去,”她把小弟推向祖父,“同爷爷说我们要去美国。”

  祖父的脸阴下来,咳嗽一声。

  老人家也有牛脾气,他开口,“我最公平,男孙女孙全是我孙,你不必不放心。”

  他媳妇说:“那我放心了。”

  我讶异得合不拢嘴。

  什么年代了,继母身穿亚曼尼,手饰戴拉拉翁尼斯,化妆明艳、发式合时,又有份高贵的职业,可是遇到一件这样的小事,反应却回到大半个世纪以前,封建时代,晚娘与头妻的儿女争产业的覆辙。

  我震惊。

  同时深深悲哀。

  她走了。

  祖母一直发问:“小琪还碍她什么?不是一切权利都放弃,全部双手奉献给她了吗?小琪没见她父亲起码有一二个月了吧?打四年前起,也没花过他们一毛钱呀,怎么踩到这里欺侮她呢?”

  祖父叹息,“不要与她计较。”

  “这个女人可是会得说英文,可是受过教育的,怎么会这样?”她浩叹,“她亲生娘又撇下她不理。”

  我过去说:“奶奶,别这样,我都十六岁了,又不是小孩。”

  她仍然气,晚饭都吃不下。

  母亲没有这个女人厉害。

  母亲一直想与林叔叔正式结婚,大宴亲朋,扬眉吐气,还没有心情理会其他的事。

  继母已经得到名份,有暇霸占其他的利益。

  我苦笑,没出来社会,我已懂得人间险恶,到了廿一岁法定年龄,恐怕我已历尽沧桑。

  我渴望出国,远远离开他们。

  只是舍不得祖父母。

  父母平时那么忙,还有什么时间来陪伴老人家,顶多一年三个大节,什么中秋新年,在外头吃一顿聚一聚,谁还会在家诚心诚意照呼老人?又不是有大把遗产可分的老人。

  祖母还在诉说:“什么都有了,还是不放过小琪,家,是她一个人的,丈夫,也是她一个人的,有儿有女,什么都捏在她手中,她还是不心足。在得意之秋,还不忘欺侮弱小,此女的本性甚差。”

  真的,一个人在失意的时候,自觉社会对他不起,深深憔悴,行为乖张一点,也是有的,在情在理,似乎值得原谅,但继母此刻明明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影响她的心情,她何苦在乞丐手里抢饭吃。

  父亲现在根本不同母亲说话,我也绝对不敢无故上她的家,继母的生活再洁净也没有,可以说一切都如她的心,但是她还要自寻烦恼,说什么都不放过父亲的过去,我的存在,便是她心中的疙瘩。

  这么说来,她自己同自己过不去,生活也不见得爽快。

  如果我是她,我就嫁一个没有前科的男人,干干净净,一夫一妻。

  大人的事,我们管不了。

  也许要等数十年后,他们都白发萧萧了,才会有新的谅解。

  那夜我辗转反侧,祖母进来看我。

  “还没睡?”

  我转过身子来对着祖母,“没有。”

  “奶奶总是疼你的。”

  “我知道。”

  “你爹懦弱。”

  我不响。

  “你妈老长不大,不肯负责任。”

  在黑夜中,我与祖母紧紧拥抱。

  母亲与我一个月一次例会见面。

  她的倾诉比我的多。

  夹着一枝烟,像雾又像花,她说林宅的佣人跑掉,这一阵子她自己熨衣服。

  脂粉下的她有遮不住的皱纹,忽然之间我很替她难过。

  书本上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她两样都做不到,生活上她靠林叔叔支撑,精神上她时时受困惑,不能自拔,冷眼旁观,真觉得她幼稚不堪。

  我又替她担心,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能支持多久?那脂粉会不会有一日粘不牢?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林叔叔会不会同她结婚?她会不会穿起白纱,叫我做伴娘?

  “你要去加拿大?”

  “是的。”

  “祖父出钱?,”

  “是的。”

  “你算是幸运的了。”

  “是的。”

  她喷出一口烟,“放假坐车到处旅行增长见识,不必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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