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希望?”我用手撑著头。
“你先生关不关心你?”
“他对我不错,但以他那样的出身,不会了解小职员的苦处。”我说:“在公司里他支的薪水只是中等,但谁敢得罪太子。”
老沈静默很久很久。我又再叫清酒。
“你是一向能喝的。”
“嗳,从来不醉。”
他说:“这样说来,他们不大管你?我们又可以常常聚首。”
“管虽不管,其噜嗦无比。在公司里,我说什麽做什麽,有上司瞪看眼烦我,在家也一样,被盯疯了,逃出来轻松一下,今天这样已是我的假期。”
老沈像听天方夜谭似的。“你们应酬一定很多,那里就这样闷。”
我不出声。过一会儿:“别给我机会说太多。”
老沈说:“你如果闷,尽管打电话来,我的耳朵属於你。”
我笑,“我是别人的妻子,你是他人丈夫,我对牢你诉苦,未免太过滑稽。灌男人迷炀,那是女人的天赋本领,但我还有点良知,我不忍心那样对你。”
“有时候你太有良知,那一阵子我等著你暗示……不过你始终没有;但子君却不放过我,我确有过变心的企图……是我不好。”
“老沈你真客气,”我笑,“你哪里会变心,你是最最老实的一个人。”
老沈看牢我一会儿,“你是越来越懂事了,金铃子,你同以前是大不一样了。”
“嗳,现在的忍耐力不知从何而来,闲来只叹息一句:屈曲人生。”
“会过去的。”他说!“不得意的事情是一定会过去的。”
“日子当然是一定会过去的,”我说:“怕只怕我大好的年华也跟著一去不返。”
他很风趣,“他总有起色的机会,你想想我,我却注定要做一辈子弯背哈腰的小职员。”
“可是你用功,你努力,你发奋向上。”
他笑,“真得叫子君来听,这些赞美之词,她不会相信你说的是我。”
“像你这麽好的丈夫,如今是少有的。”我由衷的说。
“金铃子,你不是酒喝多了吧?”他客气得很。
“当然不是,这么一点点米酒,怎麽难得到我。”
“我听你说的话,彷佛你已经醉了似的,”他笑。
“醉?我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的确醉过,婚後没喝过酒,喝酒要不讲对象,酒逢知己干杯少,要不喝闷酒,你几时听过两夫妻相对喝醉酒的?”
“你现在住哪里?”
“老地方。”
“我搬家了。”
“当然!”我点点头,“升职後得到新宿舍吧?多大的地方?”
他等我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有点得意,但又忘不了收敛的说:“二千多尺。”
我说:“很大的地方,应该很舒畅。”
他故意谦虚数句,“住到退休,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
老沈再可爱也还是个可爱的小人物,一下子就见了底。
我安慰他,“谁还去管那一朝的事。”
“你是喜欢有自己资产的。”他还记得。
我说是。我最恨住宿舍,敲一枚钉子也得问过公家,给你住是情,叫你搬是理,一万尺也不稀罕。
我说:“近十年来赚的钱,全部投资在房子上,自己住在里头,辛苦点也值得。”
“你真是能干。”
“什麽能干,”呼出一口气,“靠一张嘴说成了几宗生意,赚些佣金,如此而已。”
“有没有见其他的同事?”
“没有。真的没有。”
因为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故此没有兴致到处兜搭。
“旧同事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
“怎麽,”他说:“别告诉我,你与我们是虚与蛇委。”
“不不,我有诚意的,每个人都有他的好处,像阿李,月入七、八千,养老婆孩子交房租一大堆开销,还能有节蓄,真是美德。”我是由衷的。
“阿李如今也出头了。”
我笑,“最糟糕的反而是我。”
“你老有点心不在焉,老板觉得你不会做得长,我们则不同,我们老婆子女靠的就是这份薪水,他看死我们插翅难飞。”老沈耸耸肩。
“可是我也并没有飞到什麽地方去呀,”我悲哀的说:“每个人都以为我会飞走,连我自己都相信我会飞得高飞得远,可是我在地面活动的范围比谁都滞。”
他不说什麽。我用手托著头。、
过一会儿他说:“我们换个地方坐坐。”。
我伸个懒腰。
“你该走了吧?”我问:“要不要去接子君?”
“子君十点半下班。”
“你要是早一点去接她,给她带宵夜,她会感激的。”
“女人其实跟小孩子一样。”
“是的,你说得很对,”我承认,“哄哄我们,我们第二天便又会去做得似一条牛似。”
“子君这一阵子老加班,我也佩服她的精力,如今的女人很能吃苦,多了一点加班费……”
“子君的加班费很厉害,动辄是正薪的一大半。”
“你记性很好,”他说:“我真的不如她,像我,老婆做死,我反而逍遥。唉。”
我很羡慕他对子君的体贴。
家诚是不会的,冢诚说什麽都不会同情我辛苦。他会觉得我一切咎由自取。
“金铃子,你知道你自己长得美?”他忽然提出来。
女人怎麽会不知道自己长得美?略为平头整妆的,已经当自己是国色天姿。
我微笑。
家诚看中我,就是因为我长得美。
“当时我在写字楼第一眼看见你,就跟自己说:世界上原来真有美人这回事。”
我乐得大笑起来,“你言过其实,老沈。”
“真的,”他傻气的说:“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我还问子君你是不是很漂亮,子君说:‘那麽挺而高的鼻子,恐怕是整容的。’”
我拍拍他手背。
“刚刚看到你的侧面,我立刻想:这女人好著,有点像金铃子,停睛一看,果然是你。”
我不知道说什麽才好。
“写字楼没有人敢追你。後来你更与周家公子走,大家唯有望洋浩叹。”
我说:“你是没有资格的,你早有子君。”
“你跟于君好像很谈得来,我相信她愿意重拾这一段友谊。”老沈建议。
“可是老沈,我家事很忙,不是常常可以出来。”
“不过是推搪吧了。”他一眼看穿我。
这个老实人有时很难应付。
“你是有阶级观念的,与我们这些‘普通人’来往久了,万劫不得超生,是不是?
我不出声。
他长长叹息一声,“我不怪你,你有你的打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打算。”
“是的,”我说:“以前我真心劝过一些女人别充作花蝴蝶到处飞,自贬身份,她们反而恨我,以为我故意靠害。老沈,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来,我们出去走走,这里面空气怪闷郁的。”
“我来付账。”我说。
“不,由我请客。”老沈抢说。
我一手抄起帐单。四百七十多元,这恐怕已是他一个星期的零用,我付掉现钞。
“你还是那麽豪爽。”
“才不呢,我跟那些阔太太出去喝茶吃饭,一个子儿也不付。”我笑。
“原来是劫富济贫。”他幽默地自嘲。
我有点不好意思。
路上湿滑,毛毛雨下得很劲,冷风一吹,酒气上涌,人有点呆木,与老沈一直踱步过去。
店铺都打烊了,夜总会饭店面前停满一列列的名贵汽车,都是好几十万一辆那种。
老沈嘀咕:“香港人哪来的钱!”
“真的,”我微笑,“我也常常怀疑。”
“住在香港,含蓄一点,人就当你死了,所以非把荷包底也掏出来给人看不可,最直接了当的便是开部货车,待人刮目相看。屋子反而不重要,至多在外头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