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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仍然想自由多一会儿,我移动脚步,走到地下室一间日本餐馆坐下。

  我喜欢日本叶喜欢得发狂,家诚却说一闻到那股腥气便想作呕,每次想吃鱼生,就得哀求他,整个晚上陪笑,不晓得多领情,当是一种恩典似的。今日忽然自己爱来就来,一屁股坐下,不必恳求,说不出的舒畅。

  我叫了一客杂锦刺身,另一碗牛肉面,加一樽米酒。“熨热点。”我说。

  立意要松弛一下,日日不停的奔波,早上七点半出门,晚上六点才到冢,十一个小时泡在外头看上司那张猪睑,伙计两只手略停十分钟,他像有针刺他似的,非得吆喝着叫人心神不宁。这样的生涯居然一熬便是四年,怎度过的?辛酸之余,也很佩服自己。



  米酒来了,我赶紧倒出来一口而尽。冷天喝热米酒,是一大享受。

  “是金铃子?”有人问。

  我抬起头,谁?谁叫我?到处都会碰到熟人,偏偏今天我一点也不想见人。

  隔壁桌子有位男客,衣冠楚楚,面目清秀,我一时没把他认出来,中区的白领大都作一样打扮,很难分得出谁是谁,尤其是我,记性特别差,那个人非得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我才能够记起他是谁。

  “我是沈居中,记得吗?大新洋行的同事。”

  “记得记得。”我抬头,拍自己的脑袋,这么熟的人都想不起来,该死。



  我同他们两夫妻有一年的时间天天泡在一起,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大家很谈得来。

  他说:“你一个人?”

  “是。”

  “我也一个人,大家一起坐好吗?”

  叫我怎麽拒绝呢。

  他把碗筷都搬了过来。

  “太太好吗?”我问。

  “还好,听说後来你也结婚了,也不通知大家。”他责怪我,“也不跟我们通消息。”

  “我离开大新的时候,是有点生气。”我解释。

  “但不能怪我们呀。”他笑:“你气的是老板。”

  我讪讪的不好开口。

  “也难怪,都说你嫁得很好,做少奶奶了,跟以前那班朋友自然要疏远一点,不能那麽疯。”

  他很谅解的说:“生活很好吧。”

  “过得去。”我敷衍著。

  他问:“怎麽会一个人在这里吃饭?”

  我撒了个谎:“我先生在美国。”

  他打量我一下,“他很忙?”

  “最近市面淡,还好,去年及前年比较忙。”

  “自己有生意的人,到底不一样,不比我们这种手作仔……你现在不用做事了吧?”

  “还在做。”

  “什么” 他十分惊异。

  我胡乱找个藉口:“还没有孩子,在家很闷,乐得出来消遣消遣。否则我冢老爷奶奶,要拉我陪他们吃早茶的。”我干笑几声。

  他在吃一客炸虾饭,我则喝我的米酒。

  两个人之间的客气很僵。

  “于君混好吧?”我比较镇静。

  “老样子,航空公司忙得不可开交,她今夜开夜班,我溜出来胡乱张罗一顿。”

  “她还是那种火辣辣的脾气?”

  “嗯,更厉害了,常常骂我,”他讪笑, “我们吵架的时候,还时常提看你的名字。”

  我一怔。

  “她始终怀疑我同你是有一手的,真冤枉。”

  我不想再提这件事,净喝酒,刺身又鲜又甜,我觉得很享受。

  也许妇女是真的抬头了,自己赚得钱来,自己出来大吃大喝,唉,现代妇女的苦乐,扪心自知。

  沈小心翼翼的问;“还不打算有孩子?多个孩子,家庭热闹得多。”

  “现在反而是男人向往有孩子。”我说。

  “因为太太不肯生呀。”他苦笑。

  “多个孩于多许多开销,”我说:“屋子要搬大的,佣人什麽价钱,周末什么地方都不必去……很烦的。”

  “对我们来说也许,到底咱们是打工仔,但你跟你先生——谁不知道你夫冢在此是赫赫有名的财阀。”

  我笑,“早没落了。”

  “有一句话怎麽说呢?对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仍然没有什麽置评。

  “我觉得很奇怪,金铃子,真没想到还会在普通的场合看到你,我以为你嫁入豪门之後,一定做定了少奶奶,辞去工作,专心养儿育女,他们怎麽会放你出来做事的?”

  老沈像连珠炮似地问。

  我大口地扒著面。

  他关心的问:“是不是有什麽不对劲?”

  我微笑,不置可否。

  “金铃子,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看出瞄头来了。

  我拍拍他的肩膊,“自然,老沈,我知道。”

  “你有不得意之处吧。”他到底是聪明人。

  我还只是笑。

  “我满以为你此刻身边有保镖司机,我只能在身後叫你一声,你才会微微转头看我一眼,投来一个微笑。怎麽,王榭堂前的燕子怎麽会独自跑了来吃面?”

  我想了很久。当然最好是不说,诉苦是最无益的,但憋得慌,况且我的确知道老沈是最可靠的。

  我开口:“他家挺不宠他,他是失匙夹万,此刻跑了出来住,咱们什麽都没有,他在父亲公司里挂个名了薪水,收入还不及我好。”

  老沈听了,张大嘴。我这三年来的景况第一次披露,他万分讶异,双眼里充满怜惜,一看就知道在替我不值。

  “怎麽会这样?”他失望的说:“我还以为你过得很好。”

  “是我自己不好,”我轻说:一贫慕虚荣。”

  “话不能这样说,”他不以为然,“哪个女孩子不想出嫁後生活过得好一默,这是人之常情。”

  只有他、水远帮著我,我感激的看看他。

  “像你这样小公主般的女孩子!怎麽,还得做家务?”

  “要呀!起早落夜,这三年我捱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没有啦。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

  我牵牵嘴角。

  “没关系,不一定要靠家里,年纪轻,自己挣扎一下,很容易冒出头来。”

  “老沈,你又荣升了吧。”我问。

  “升了也还不是老样子,”他一向老实,“何足挂齿,我没有本事,加一点点薪水,分配到宿舍,都算是大事。”

  “的确是大事。”我说:“我也巴不得有宿舍住,省得多。”说的是真话。

  “我真不敢相信他们家连房子都不给你们一幢!”

  我无奈的耸耸肩。

  “你受了很多委曲?”他不放心。

  “没有,”我摇头笑,“你以为我是好人?没有油水便离远一点,照样的过。别忘了我有份收入不错的职业。”

  “你是一向能干的。”

  “哪里,今年位位同事加薪水,偏我没有,上司乘机说我表现不好,叫个比我低三级的後生来叉住我,我事事要向他报导。”

  “你脾气一向不好,”老沈笑,“那还了得。”

  “我早看开了,只要薪水是副经理的薪水,权且忍地一忍,过得一日是一日,等到实在过不下去,再想办法。”

  “金铃子,这不像你呀。”

  “ 我以前是怎麽样子的?连我自己都忘了。”我仍然苦笑。

  “你那脾气最好自己搅些小生意做,叫你上班……还以为你婚後脱苦海了。”

  “那里脱得这么容易?一切命运注定。你们好呀,你们一向不好高骛远。”

  老沈笑,“我老婆牢骚也多,老埋怨说三十多岁的人,还得北撤得如一只彩雀似在飞机里服侍人,多窝囊?”

  我拍一下桌子,“无巧不成书,我也这麽说,都三十岁了,还得看老板眉头眼额,别人都享儿孙福啦。”

  “太夸张了你。”老沈哈哈的笑。

  我的情绪被他引得开朗起来。

  “金铃子,我明白你,你并不介意吃苦,但是要有人精神支持你,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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