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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想改?”他问。

  我说:“哪里还有得改?三岁看八十,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哪里有得改?”

  他说:“是没有必要,不是错就不必改,每个人性情不同,是以有些人适宜从商,有些人适宜干艺术。”

  我笑,“我空有艺术家的架势,而没有艺术的天分。”顺手干了手中的酒:“晚了,萧先生,我想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大家同事,何劳送来送去的。”

  “但是……”

  我到门口,伸手招了部计程车,便坐上去,“再见。”我说。

  第二天在公司见到他,绝口不提前一天的事。

  后来那些货的合同、交易,就交在我手中,忽然获得信任,我精神稍佳,我同我自己说:仿佛有一丝阳光了。



  同事们对我发生了新的兴趣,不那么排挤,但到这个时候,我对世道已惯,此心倒处悠然,也无所谓了,天无绝人之路,一切事要处之泰然。

  连董小姐都对我不错,我发觉她与都不喜欢来不及拍马屁的下属。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奉承,但大多数人都比我滑头,他们没进公司,已经把人与打听得一清二楚,一开头就知道怎么做,姿态美妙,效果自然不同凡响,我实在太懒散,现炒现卖,加上家庭变帮,更没心情去兴轰轰地办事,也是应该如此。

  但脾气怎么改呢。

  不可能有得改。

  我是跟了爹那不浪遗传,他一辈子穷教书,一辈子没得意过。

  白天似乎已经心情平息,一切与常人无异,最怕半夜醒来,胃痛得不能入寐,坐在床头细想从前,朦胧间不如意之事拂之不去,把我笼罩住,几乎窒息。我时时常流泪,白天又忘得一干二,从头开始。

  萧第二次叫住我的时候,也是下班时分。

  我有过一次经验,没有多问,便跟着他开步走。

  上了车,他才问:“是日本菜,还是法国菜。”

  我转头愕然问:“什么?”

  他用一种婉惜的口气说:“你这个傻蛋。”

  “傻蛋?”

  “我们去吃饭,还是去办公。”

  我的面孔慢慢涨红,“唉呀,你这个人……”

  “太老实了,做人不会转弯,要吃亏的。”

  我说:“不要紧,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相安无事。”

  他说:“我很欣赏你这种气质。”

  我觉得很露骨,这样说已经对我表示有很大好感。我?本公司有十多二十个花枝招展的女职员哪,不过约会一下也是很普通的,我还是别一心以为鸿鹄将至。

  他把我带去吃法国菜,一坐下我便叫酒。

  “你很喜欢喝一点。”他说。

  “是,迟早要变酒鬼的。”我自嘲。

  我们叫了蜗牛及芦笋。

  我仍然想不有什么有什么话要跟他说,仍然维持缄默。

  他说:“不爱说话的女人真可爱。”

  我更加诧异,奇怪,我的一切缺点在他的眼中,几乎都变了优点。天底下真有缘分这件事?

  他问:“你以为对女人来说:事业重要还是家庭重要:”

  我笑,“一个人生观不外是他生活经验的累积,我在工作上挺不顺利,你此刻问我,我当然说是家庭重要,一个幸福家庭是女人的防空洞,逃避现实的好去处。”

  我心里想:他这么年轻,不过发一分高薪,看样子生活没有什么基础,不过找象他这样的男孩,也还不容易找到,这年头你说做女人有多难!跟了他,还不一样要早上七点爬起来去与办公室的风雨作战,只不过不是孤军,有个人陪打仗而已。

  我一个胡思乱想。

  “说得很好。”

  我忽然俏皮起来,“你大概约了近百位职业妇女,问她们什么较重要,职业或是家庭,而我答得最好,拿到第一名,是不是?”

  他呆一呆,也笑。大概是没想到我尚有活泼的一面吧。

  我看着他,他扬起一条眉毛,“我觉得我们顶谈得来。”

  这就是男从跟女人的分别,象他那样的男孩子,只想要一个成熟大方的女朋友,情绪稳定地陪他说说笑笑,但是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对这一套丧失兴趣,巴不得三言两言便找到个好归宿,最好是经济情况稳定,可以请得起一两个佣人,让我在家安安定定的一天吃够三餐,照顾孩子。

  换句话说,萧的外表与内在再吸引人而没有实质,也是枉然。他并不是我这种年纪女人的理想伴侣。他比较适合那种大学刚出来的小女孩。

  想到这里,我的态度更大方。我们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做人不得不现实一点,既然没有将来,那就要尽量利用现在,谈得来便要多谈了。

  我与他很晚才分手,他坚持要送我回去,我就让他送,有个人接送也是身分象征,从此以后,我不必苦苦去挤公路车。

  而同事对我的看法,也大不同了,对我说起话来,有种特殊的,热昵的态度,带着商榷性的。

  我很感慨,这班可爱的人,转方向转向得那么快,真为难他们了。

  我心中的结仍然没有解开来,仍然对他们没有好感,努力与他们维持一定的距离。

  而且决定离开他们。

  我正式翻报纸找新工作,忙着应征,很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薪水好一点点,但是新作风新人事,不少免要花一番力气来应付,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我非得过去不可,没有选择余地。在这里已经太久了,适逢那个时候说要走,人会多心,说我小气,现在已经有了转机,再不走,还待几时?

  我向萧递辞职信。

  他点点头,“你这样做是对的,”又说:“难为你直忍了半年。”

  我说:“时间总是会过的。”非常唏嘘。

  “相信你也知道,在公司里得意与否,只是公司里的事,应该与你个人价值无关。”

  “但至少也是一种价值观念的徇。”我微笑。

  “希望你在别的公司里可以一展身手。”

  我摇摇头,“象我这样性格的人……”

  “别气馁,那边的工作比较文静,也许适合你。”

  我耸耸肩,“希望在人间。”

  “别这么说,你本性不是颓丧的,不应说听天由命这种话。”

  我伸手与他握一握。

  “我们仍然是朋友,仍然可以去吃日本菜或法国菜。”

  “当然。”我应允着,但是非常怀疑。

  我下班,他送我,在他的车子里,我得到暂时的休息。我闭上双眼,把头枕在车垫上。

  我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都象我这么疲倦,这么不东,这么不顺,相信一大半的人如是,但是大家都挣扎着生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努力遮掩苍白的心,装起笑脸,过了一日又一日。而我,真是疲态毕露。

  到一个新的环境去,并没有带来若干兴奋,老生常谈,换汤不换药,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日出日落,昭华不再。

  “你不舒服?”萧问。

  “还好,只是累。”

  “不要紧,全是一条曲折的道路,每一个路口都有新的机会。”他鼓励我。

  我只好微笑。

  (全文完)

  续弦记

  妻去世后,拖着三个孩子,我靠老佣人阿珍的忠心耿耿,居然又维持了三年。如今大儿已经七岁,刚入小学一年级,我才松口气。

  前面的路途还远着呢,我警惕自己,千万别摔倒,起码要等大儿进大学才可松口气,还要十年。十年!

  但是我现在已几乎挨得眼睛发白,尤其是妻去世不久,大儿子倔强,动不动就向我说“妈妈不是这样做的,”我听了往往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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