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不放心我?”我问。
“不,我放心。”他说:“我不放心他们。”
我们出门,恍如隔世。
看门人正预备下班去喝早茶,看见我先作一个会心微笑,然后问:“上班?”
我点点头。
我与他一起上车,开动车子。
他很紧张,四边张望。
我把车子比往日都开得快,在交通最挤的地方塞住了,九时多到达银行区的航空公司。
我把车停在门口,他进去买飞机票。
他很顺利的出来。
“买了没有?”我问:“什么时候飞行?”
“夜长梦多,十点半到台北,然后转机飞纽约。”
“我们立刻到飞机场去。”我说。
到了飞机场,他的脸色变得很坏。
他告诉我,“我看到他们的人。”
“几个?”我问。
“两个。”
“不要怕,这是公众地方。”我说:“他们又不知道你搭什么飞机,不见得会在飞机上装个定时炸弹。”
他笑,“我没有那么重要,他们想是要确定我是否离开了香港。”
我说:“我得打个电话回公司请病假。”
他很诧异,“你这个女人……真是处变不惊。”
我苦笑,“除非是死了,否则还是得回去上班的。”
请好假回到候机室,看见他身边坐着两个大汉。
我吓一跳。
下意识地冲上去。
“没事!”他连忙站起来,“我父亲与哥哥,他们来保护我。”
那两个男人向我看来,“这位小姐,可真感谢你,萍水相逢中——”
我疲倦的说:“我是被劫持的,并非自愿,经过此役,整个人残掉了。”
那老者笑。他哥哥一直扶着他肩膀。
我问:“这里没我的事吧?我可以走了?”
“小姐,”老者说:“我们对你的安全要负责任,你最好搬家。”
我自鼻子哼出来,“搬家?你知道搬家什么价钱?”
老者说:“我派人跟你回去收拾细软,先到酒店住数天,搬好家,我们通知你,保证你满意,你只需留下钥匙。”
我呆住。
“请相信我们。”老者说:“你现在就跟着我大儿子回去收拾吧,他们已经知道你的容貌。”
我说:“那颗钻石——”
“是礼物。”“凶徒”马上说。
“再见。”他说。
“再见。”我说。
他哥哥陪我回去,我把钻石,现款、首饰以及衣服收拾好,把房东的地址电话留给他,销匙当面交出。
他哥哥问:“搬到香港去住可好?听说你在中环上班。”
我说:“可别把我搬到筲箕湾去,交通不方便。”
“是坚尼地道,我们家自己的房子,你放心。”
我问:“我与你们如何联络?”
“最好不要与我们联络。我们现在到酒店去吧。”
电话响了,我接听。
“喂?”那边说:“我就上飞机了。”
“你是谁?”我问。
“我是凶徒。”
“啊,祝顺风。”
“谢谢你。”
“不客气。”
“你的脸还痛吗?”
“早麻木了。”
“你真是个有趣的女孩子,”叹息:“我可以写信给你吗?”
“当然。”
“我要进去了。”
“再见。”
“再见”他挂上电话。
他哥哥问:“我弟弟?”
“是。”我说。
“我也要谢谢你。”他说。
“不客气。”
“走吧。”他替我挽起箱子。
我在酒店住了一个月,账单他们全部付掉。
他们告诉我“凶徙”已安全到达美国。
我在一个月后搬到新房子去,大小相若,布置得跟旧居一模一样,他们说得对,非常舒适,连衣服都替我挂好了。
我住了一个月,要付房租,无从付起,没处联络他们。
我照旧上班下班不提。
脸上的疤好了,并没有破相,想到那夜的遭遇,像做了个恶梦,我从死神那里兜个圈子又回来做人。
信箱掉出来的信是他寄给我的,署名“凶徙”附有回邮地址,我回信中提到房租问题。
结果租单来了,月租一千元。照我的估价,同类型的房子起码要租三千元。分明是要照顾我。
那颗钻石,对了,我拿到店去镶了坠子戴。
它是我一生中受的礼物最贵的一件。
我仍然不知道凶徒姓什么叫什么。当我很寂寞的时候,我会想到那一夜我与他共处一室的情形。
很惊险很刺激很害怕,最主要是在枪的指吓下,双方都是赤裸裸的,大家的表情都真实。
至今我不知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要开枪,对方与他有什么仇怨,又有什么把柄捏在他手中,以致不敢向警方举报他。
这一切一切,都是个谜,长久不能解答,而我也不好意思追问。
现在我回家的时候,非常小心。通常把四周看清楚,然后才开门,以最快的手法进屋子,重重下锁。
如果时间晚了,通常请看门人陪我上楼,顺手给他十元小费,大家都很高兴。
以后我的生活非常平静,一点刺激都没有。
以后我也不盼望有刺激。
谁会喜欢碰见个抓枪的狂徒,虽然事后有礼物可收。
痒
咪咪问我是怎么结的婚。
我答:“独身久了,全世界的人都想来占份便宜分杯羹,年轻的男人想在你身上找寻经验,年纪大的男人想动你歪脑筋,试探你是否能成为他的情人,连女人都不放过你,太太们虎视眈眈,当你是假想敌,同性恋人也看中你,觉得你是同路人,太痛苦啦,不如结婚。”
咪咪大笑。
咪咪是我的堂妹,比我小很多,自幼在美国长大,并不会说中文,换句话说,她是“香蕉”,黄皮肤白心,一口英语说得听不出是中国人。
“结婚仿佛很久了,”我叹口气,“其实不过五六年?”
“结婚是怎么样的?”咪咪问。
“很喧哗很吵闹,没有静下来的机会,因此也来不及感觉体会婚姻有什么优劣,大概这就是好处。”
“照说不错,人的最大敌人应是寂寞与沉闷。”咪咪点点头,“你爱姊夫吗?”
“我不知道。”我耸耸肩。
“当然你是爱他的,”咪咪说:“姊夫是个好人。”
我说:“但是咪咪,这世界上的好人很多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咪咪说:“很虚无飘渺的一件事。”
“自然我们之间有深切的了解,互相体贴,事事有商有量,做什么都多一个好伴侣,生活因此较为容易,如此而已,当初我做少女时的憧憬中对象,条件要比他好太多。”
“白色武士?”咪咪问。
“不,至少是学问气质都比他好的一个人。”
“那你为什么嫁姊夫?”
我叹口气,“等不及了……”我仰起头,“一切都是注定的,凡事想太多是不行的。”
咪咪笑,“或者你真正爱上姊夫。”
“是吗,”我说:“人在商业社会中活过了三十岁,衣食住行才是最重要的,谁还是罗漫蒂克的傻子?忙着自爱还来不及呢”
“你听上去并不满足。”
“是,”我承认,“我认为我应得到更多的关怀,你看李德明,只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换了另外一个女人,穿着我穿熟的衣服,梳着我的发型照样递茶递水给他,他也不会发觉换了人。”
咪咪又大笑,“我真欣赏你的幽默感。”
幽默感?这都是事实,也许我的生活太幽默,我快受不了了。
当晚我对我的丈夫李德明说:“你看过‘克蓝玛对克篮玛’没有?那个太太就是我!”
李德明在读报,他抬抬眉毛,“别瞎讲,我们又没有孩子,哪来那么动人的故事。”
“好得很,”我坐下来,“你不受警告,那就算了。”我拿起那本“杜鲁福访问希治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