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一样辛劳,每日不住伏案写写写。”
“啊。”
“再大的作家,也得一个个字写出来。”
“有新作吗?”
“爸爸同我说,近年所写全是游戏之作,用来糊口,不想给我看,此刻他正在筹备一本历史小说,出版后一定签名送你。”
“那太好了。”
悦时慨叹,“维持一个家不容易,妈妈许久没有置新衣。”
冠华不便置评。
“我找到一份极好的暑假工,我说给你听……”
很早很早,悦时便自己赚零用。
那日回家,看见父亲伏在案上睡着。
她轻轻推他,“爸爸,醒醒,当心着凉。”
书桌上是厚厚的一迭厚稿纸,上边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
一定是部传世的巨著。
敖先生醒来,揉揉双目,“是你,悦时,给我倒一杯热茶,你妈呢,唉,从来不见人。”
当晚,悦时同母亲商量。
“爸爸写作,十分劳神。”
敖太太不出声。
“妈妈,你何苦晚上还去兼职?我快出身,你不如抽空多照顾父亲。”
敖太太低声答:“家里开销大。”
“你们两人都有工作,总能应付,你也不要太省。”
“得了,悦时,你用功读书,别管闲事。”
悦时又向父亲进言。
“爸,我教你电脑打字。”
“太烦了,不想学。”
“爸,打字比较轻松。”
“你懂什么,编辑要认清我字迹才甘心,外头不知多少新人旧人模仿我笔法,若非亲笔,他们不放心。”
悦时恍然大悟。
翌年,她考取奖学金读教育系,课余做补习老师,反而有能力倒过来送礼物给父母。
敖先生大惑不解,“补习,不是五十元一个月吗?”
悦时只是笑。
敖太太说,“悦时补英文时薪两百五。”
“什么?”
悦时答:“保证十课之后考试及格。”
“有这种事,何等市侩,悦时,作育英才,怎可以金钱衡量。”
悦时唯唯喏喏。
敖太太说:“这就是你爸,一点不知经济实惠。”
“老可爱。”
敖太太长叹一声。
片刻她问女儿:“仍然是那个男朋友?”
“是,看样子就是他了。”
敖太大十分安慰,“倒是好。”
这时悦时有惊人发现,“妈,你鬓角白了。”
“一早已白。”
悦时十分心痛,“妈,你要多多保重身体。”
敖太太握住女儿的手,“天天炖燕窝睡午觉又如何,会长生不老吗,上天是公平的,一个人不会拥有一切,也不会一无所有,我有你这样乖巧的孩子,已经心满意足。”
敖太太仍然身兼数职.忙得似一只工蜂。
悦时在学校受欢迎,连任几届学生会会长,与父母见面时间渐渐减少。
“悦时,听说令尊是位作家。”
“他确是写作人。”
“可否请他来主持讲座?”
悦时长大了,这次她微笑婉拒:“他不是明星作家,他不喜露面。”
同学颔首,“是,本市的作家的确分两批:一种默默耕耘,努力工作,出一分力,发一分光,另一种四处招摇,拍照签名,作风大不相同。”
“你说得太好了。”
中文系的同学向敖先生请教诗词,悦时却会一一替他们办到。
大学最后一年,敖先生明显衰老。
悦时这样同男友说:“耳朵聋了一半,讲话声若洪钟,老是嫌家里灯泡暗,其实双眼看不清,唉,他老了。”
“仍然写作吗?”
“是,天天伏案两三小时。”
“两三小时可写多少字?”
“不徐不疾,约半小时千字,两个半钟头可写三千字左右。”
“每日写三千字,一个月就是九万字,一年一百万字,十年一千万字,平均十万字一本书,已是一百本书的素材。”
悦时没想到,王冠华那样内行。
“真是,廿年来他可真写了不少?”
冠华十分钦佩,“著作等身。”
悦时不出声。
原稿需印成书出版,才可称著作等身
她抽空问父亲:“爸,你的著作为什么不摆出来?”
敖先生说:“啧啧啧,作家陈列作品多么炫耀做作,好比那些俗人把结婚照片放得老大挂床头一般。”
悦时又觉得他说得真确。
敖太太在一旁嗤一声笑出来。
“妈,你笑什么?”
敖太太走开。
真没想到敖家会产生那样大的变化。
那天,悦时本来应在学校开会,可是发觉忘记一份重要笔记,故回家去取。
她用锁匙开门进屋,听见父母在房内说话。
咦,没出去吗?
刚想扬声,发觉父母在吵架。
“我知道,你嫌我穷。”
母亲答:“如果是,我一早就走了。”
“你不走,也是为着悦时吧,我俩关系早名存实亡。”
悦时吓得张大嘴巴。
在她眼中,父母一向相敬如宾,两人都是君子,什么都不计较,一切以家庭为重,从无争执。
原来是她这个女儿粗心,没有留意细节,他们争吵内容,原来同所有柴米夫妻并无不同。
悦时愣住,在客厅一角,动弹不得。
这时敖先生冷笑一声,“你也真有办法,什么年纪了,居然还有外遇。”
敖太太叹口气:“我已把话说完,我打算恢复余剑鸣身份,悦时那里,我会对她讲清楚。”
“还不是嫌我穷。”
悦时没有听下去,她轻轻离开公寓,逃一般回学校。
她把王冠华叫出来,说到一半,已经哭了。
冠华安慰她:“你都二十岁了,应该接受此事。”
“永不。”
“离婚也是常事。”
“不。”
“悦时,你一直不是那种孩子气的人。”
“不。”
“振作一点。”
“不。”
冠华反而笑了,“请尊重父母的选择,别介入父母私事。”
“这已是你最佳忠告?”
“是。”王冠华摊摊手。
自那日开始,悦时对母亲态度日益冷淡,真的,父亲说得对,都已经活了接近半个世纪,还搞风化案件,太令人失望。
她一直等待母亲同她摊牌,可是,在这件事没发生之前,父亲先病倒了。
病来得突然凶猛,一经检查,医生说恶性肿瘤已经扩散。
悦时哭肿双眼。
王冠华的表现非常好,一直抽时间沉默地伴在悦时左右。
敖先生对女儿的男友说:“患难见真情,悦时同你在一起,我十分放心。”
冠华说:“毕业我就会向她求婚。”
“我祝福你俩。”
在病中,敖先生仍然孜孜不倦写作,写得累了,停几日再写。悦时亲手服侍父亲,日以继夜,不到一个月,已经瘦一圈。
她对母亲,已经连不啾不睬地步。
敖太太问:“悦时,你是否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
“为什么不与我说话?”
“无话可说。”
“那我去上班。”
悦时忽然大声说:“这种时候,你还往外跑?”
“家里要开销,我怎么好不上班?”
“你说得好似全家靠你,别忘记我父亲是作家,他也有收入。”
敖太太不出声,取过外套离开。
她是去工作,抑或约会?悦时开始憎恨母亲。
冠华苦劝:“也许寄情工作是伯母解压的方法。”
“她已不关心他。”
“伯母不是那样的人。”
“父亲若不治,可真去得合时,她可另结新欢。”
“悦时,这样说太不公平。”
那个秋天,敖先生病逝。
悦时悲痛到极点,迁怒母亲,想搬出来住,被冠华大力劝阻。
处理了后事,悦时发觉她真正长大。
她同冠华说:“父亲生前原来没有朋友。”
“他那样低调,当然没有交际网。”
“可是,报馆的编辑呢,出版社的同事呢。”
“悦时,你别介意,世人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