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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页

 

  “也一样辛劳,每日不住伏案写写写。”

  “啊。”

  “再大的作家,也得一个个字写出来。”

  “有新作吗?”



  “爸爸同我说,近年所写全是游戏之作,用来糊口,不想给我看,此刻他正在筹备一本历史小说,出版后一定签名送你。”

  “那太好了。”

  悦时慨叹,“维持一个家不容易,妈妈许久没有置新衣。”

  冠华不便置评。

  “我找到一份极好的暑假工,我说给你听……”

  很早很早,悦时便自己赚零用。



  那日回家,看见父亲伏在案上睡着。

  她轻轻推他,“爸爸,醒醒,当心着凉。”

  书桌上是厚厚的一迭厚稿纸,上边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

  一定是部传世的巨著。

  敖先生醒来,揉揉双目,“是你,悦时,给我倒一杯热茶,你妈呢,唉,从来不见人。”

  当晚,悦时同母亲商量。

  “爸爸写作,十分劳神。”

  敖太太不出声。

  “妈妈,你何苦晚上还去兼职?我快出身,你不如抽空多照顾父亲。”

  敖太太低声答:“家里开销大。”

  “你们两人都有工作,总能应付,你也不要太省。”

  “得了,悦时,你用功读书,别管闲事。”

  悦时又向父亲进言。

  “爸,我教你电脑打字。”

  “太烦了,不想学。”

  “爸,打字比较轻松。”

  “你懂什么,编辑要认清我字迹才甘心,外头不知多少新人旧人模仿我笔法,若非亲笔,他们不放心。”

  悦时恍然大悟。

  翌年,她考取奖学金读教育系,课余做补习老师,反而有能力倒过来送礼物给父母。

  敖先生大惑不解,“补习,不是五十元一个月吗?”

  悦时只是笑。

  敖太太说,“悦时补英文时薪两百五。”

  “什么?”

  悦时答:“保证十课之后考试及格。”

  “有这种事,何等市侩,悦时,作育英才,怎可以金钱衡量。”

  悦时唯唯喏喏。

  敖太太说:“这就是你爸,一点不知经济实惠。”

  “老可爱。”

  敖太太长叹一声。

  片刻她问女儿:“仍然是那个男朋友?”

  “是,看样子就是他了。”

  敖太大十分安慰,“倒是好。”

  这时悦时有惊人发现,“妈,你鬓角白了。”

  “一早已白。”

  悦时十分心痛,“妈,你要多多保重身体。”

  敖太太握住女儿的手,“天天炖燕窝睡午觉又如何,会长生不老吗,上天是公平的,一个人不会拥有一切,也不会一无所有,我有你这样乖巧的孩子,已经心满意足。”

  敖太太仍然身兼数职.忙得似一只工蜂。

  悦时在学校受欢迎,连任几届学生会会长,与父母见面时间渐渐减少。

  “悦时,听说令尊是位作家。”

  “他确是写作人。”

  “可否请他来主持讲座?”

  悦时长大了,这次她微笑婉拒:“他不是明星作家,他不喜露面。”

  同学颔首,“是,本市的作家的确分两批:一种默默耕耘,努力工作,出一分力,发一分光,另一种四处招摇,拍照签名,作风大不相同。”

  “你说得太好了。”

  中文系的同学向敖先生请教诗词,悦时却会一一替他们办到。

  大学最后一年,敖先生明显衰老。

  悦时这样同男友说:“耳朵聋了一半,讲话声若洪钟,老是嫌家里灯泡暗,其实双眼看不清,唉,他老了。”

  “仍然写作吗?”

  “是,天天伏案两三小时。”

  “两三小时可写多少字?”

  “不徐不疾,约半小时千字,两个半钟头可写三千字左右。”

  “每日写三千字,一个月就是九万字,一年一百万字,十年一千万字,平均十万字一本书,已是一百本书的素材。”

  悦时没想到,王冠华那样内行。

  “真是,廿年来他可真写了不少?”

  冠华十分钦佩,“著作等身。”

  悦时不出声。

  原稿需印成书出版,才可称著作等身

  她抽空问父亲:“爸,你的著作为什么不摆出来?”

  敖先生说:“啧啧啧,作家陈列作品多么炫耀做作,好比那些俗人把结婚照片放得老大挂床头一般。”

  悦时又觉得他说得真确。

  敖太太在一旁嗤一声笑出来。

  “妈,你笑什么?”

  敖太太走开。

  真没想到敖家会产生那样大的变化。

  那天,悦时本来应在学校开会,可是发觉忘记一份重要笔记,故回家去取。

  她用锁匙开门进屋,听见父母在房内说话。

  咦,没出去吗?

  刚想扬声,发觉父母在吵架。

  “我知道,你嫌我穷。”

  母亲答:“如果是,我一早就走了。”

  “你不走,也是为着悦时吧,我俩关系早名存实亡。”

  悦时吓得张大嘴巴。

  在她眼中,父母一向相敬如宾,两人都是君子,什么都不计较,一切以家庭为重,从无争执。

  原来是她这个女儿粗心,没有留意细节,他们争吵内容,原来同所有柴米夫妻并无不同。

  悦时愣住,在客厅一角,动弹不得。

  这时敖先生冷笑一声,“你也真有办法,什么年纪了,居然还有外遇。”

  敖太太叹口气:“我已把话说完,我打算恢复余剑鸣身份,悦时那里,我会对她讲清楚。”

  “还不是嫌我穷。”

  悦时没有听下去,她轻轻离开公寓,逃一般回学校。

  她把王冠华叫出来,说到一半,已经哭了。

  冠华安慰她:“你都二十岁了,应该接受此事。”

  “永不。”

  “离婚也是常事。”

  “不。”

  “悦时,你一直不是那种孩子气的人。”

  “不。”

  “振作一点。”

  “不。”

  冠华反而笑了,“请尊重父母的选择,别介入父母私事。”

  “这已是你最佳忠告?”

  “是。”王冠华摊摊手。

  自那日开始,悦时对母亲态度日益冷淡,真的,父亲说得对,都已经活了接近半个世纪,还搞风化案件,太令人失望。

  她一直等待母亲同她摊牌,可是,在这件事没发生之前,父亲先病倒了。

  病来得突然凶猛,一经检查,医生说恶性肿瘤已经扩散。

  悦时哭肿双眼。

  王冠华的表现非常好,一直抽时间沉默地伴在悦时左右。

  敖先生对女儿的男友说:“患难见真情,悦时同你在一起,我十分放心。”

  冠华说:“毕业我就会向她求婚。”

  “我祝福你俩。”

  在病中,敖先生仍然孜孜不倦写作,写得累了,停几日再写。悦时亲手服侍父亲,日以继夜,不到一个月,已经瘦一圈。

  她对母亲,已经连不啾不睬地步。

  敖太太问:“悦时,你是否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

  “为什么不与我说话?”

  “无话可说。”

  “那我去上班。”

  悦时忽然大声说:“这种时候,你还往外跑?”

  “家里要开销,我怎么好不上班?”

  “你说得好似全家靠你,别忘记我父亲是作家,他也有收入。”

  敖太太不出声,取过外套离开。

  她是去工作,抑或约会?悦时开始憎恨母亲。

  冠华苦劝:“也许寄情工作是伯母解压的方法。”

  “她已不关心他。”

  “伯母不是那样的人。”

  “父亲若不治,可真去得合时,她可另结新欢。”

  “悦时,这样说太不公平。”

  那个秋天,敖先生病逝。

  悦时悲痛到极点,迁怒母亲,想搬出来住,被冠华大力劝阻。

  处理了后事,悦时发觉她真正长大。

  她同冠华说:“父亲生前原来没有朋友。”

  “他那样低调,当然没有交际网。”

  “可是,报馆的编辑呢,出版社的同事呢。”

  “悦时,你别介意,世人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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