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长途电话给玛莉。
在两万公里外的外国女人同我说:“王玛莉小姐已经搬走了。”
“搬到什么地方?”我问。
“不知道。”
“她还在同一间学校?”
“不知道。”
我连忙放下电话。
她已经把我揩去,像用橡胶擦擦掉铅笔痕,永远不复再见。
我把半年前她给我的电话号码团去,丢掉。
这半年来她的生活多采多姿多变化是一定的,而我──我是一池死水。
比起她,我总是暮气沉沉,以前是,将来也是。
我甚至不能再怪气候,甚至母亲……我开始认为即使没阻挠,玛莉也会得放弃我。
像我这么自卑的一个儒生,有何可取之处?
我请朋友来庆祝新居入伙,叫一桌很精致的酒席,当然少不了欧阳。这么些年来她总是兴致勃勃的替每个派对主持大局,我很佩服她。
有谁追究过她的内心世界?没有人。谁敢牵到这么敏感的问题,她一开始诉苦我怎么办?会不会脱不了身?
这些都是泛泛之交承担不起的责任,所以尽管怀疑她的生活空虚,我不敢轻举妄动。
都市中,人与人的关系不外如此。害你是应该的,为什么要不害你?帮你?为什么要帮你?天气好,万里无云的时候,又舍得请吃饭,当然多朋友,一有什么事,那怎么还有人放近你的身。
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又如何,还不是如此。
我看看欧阳转来转去的忙,俨然半个女主人模样,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靠在沙发上,心情不好也不坏,看看朋友把香槟打开,乾了一瓶又一瓶,桌子上杯盘狼藉。
他们快乐吗?看上去彷佛是,谁也不会把烦恼倾诉出来。假装轻松,明天又是另外一日,反正烦恼永远长存,驱之不去,与生命共存亡,有什么好说。
欧阳持酒杯过来与我并排坐,“还是不高兴?”
我不得不关心她:“不要喝太多。”
“没有关系,”她笑了,“我不会烂醉,当我知道醉倒没有人扶的时候,我不敢放肆。”
这几几句话里有多少凄凉,我当然听得出来,但我没有搭腔,我默然。
欧阳真喝多了,她说:“做人没有太大的意思。”她用手一下一下梳着自己的头发,“怎么做也没意义。”
我明白。
我从来未曾为她七彩的外表所蒙蔽。
每一个人,为了生活,总得突出一个固定的形象,而这个形象,却未必是他的真面目。有些人已经能干得永还不会露出真面孔,但有些人,像欧阳,偶然会露一下。
我很惋惜,她的功夫还没有到家。
我伸手过去,搭着她颈子,皮肤是好皮肤,滑不留手,三十出头的女人,算是难得。但我与她之间有无可能产生火花,抑或永远像手足。
她需要的是一双忠实的耳朵。
“你可以告诉我关于你的烦恼。”
她笑笑,不语,果然没有醉。
我很放心,客人开始一个个告辞,夜深。
欧阳没有走,我取出件毛衣,搭在她肩膀上,我说:“如果不想走,不要走。”她聪明,听得出我的口气,只是留宿,不是其他。
她摇摇头,“我不惯在人家家里睡。”
“好女孩。”
“自己的床最舒服。”
“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自己会得叫车。”
我虽不是骑士,也不至于那么卑鄙,单身女人当然要送,否则就不要叫别人来,宴会散后,叫客人站在路边等车,是主人没面子。
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把人叫来吃饭撑场面,客人陪他笑过说过,一拉开门把人送走,完全没了下文。
我取过外套送欧阳回家。
不知玛莉在外国如何。也许我不必替她担心,有些女人一直有办法,谁似欧阳,独来独注,什么边儿都沾不著。
在家门她向我挥挥手,又一日。
独自回家的路是长而寂宽的。
但我不怕,人生的路也同样长而寂寞。
几乎天亮了。我心绞痛的上床,胡乱盖上被子,入睡。
梦中见到玛莉,温柔而活泼,她很少说话,很少埋怨,只是把手插在袋中,看著我。
她不是一个美女,扁扁的面孔,眼神略嫌顽强,但是我深深爱她,因为她聪明,她能够接触到我灵魂的深处,与她在一起,犹如对著自己的双生子,一点隔膜都没有,她的品味,她的性格,都与我接近。
也许太接近了。
醒来时眼涩口乾,我挣扎著起床,刚预备似僵尸般移动身体到公司去,才发觉是星期天。
做什么好?今日钟点女工休息。我出到客厅,发觉乱得似战场一般,做家务吧。
玛莉最爱做家务,整整有条,由收拾屋子处可见她做事的系统,让我来学学她的才华。
第一,把杯子碟子全部收到厨房去。
第二,抹净所有家具。
第三,拖地下。
刚做到第二部份,欧阳来了。
一见我在做苦工,也不分辩,马上卷起袖子就帮我洗碗,大量肥皂水,也不戴塑胶手套,做得既快捷又妥当。
我呆半晌,没想到她有这种天份,倒是低估了她。
人内心有许多秘密,许多小家庭主妇并不煮饭给家人吃,伊们出去搓麻将了,丈夫儿子吃饭盒子为生,但男人对于她们仍然觉得安全,反而诅咒职业女性。
我也不出声,暗暗留神,她看来顶熟手的,平日做惯,不似做作。
我不禁暗笑,她在我面前做作干什么?
欧阳很快出来帮我用吸尘机。你别说,做家务也得讲默契,非同小可。
我们很快便将屋子整理妥当。
坐下来,做杯热茶,松口气。
欧阳仍然没话,精神不很好,眼神尤其涣散,但坐在沙发上,不失悠然。
结婚吧,我想,欧阳就是个现成的伴。
她很了解我,经济又独立。我们可以不要孩子,永远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也不错呀,自由自在。
求婚吧,或是议婚。
我点燃一枝烟,心中开始盘算,心情是大好了,以前除了玛莉,心中根本没有第二个女人。
我低下头。
只听得欧阳说:“有朋友的家可以来休息一下,真是好。”
我深深的吸一口姻。
她要故意做成“我们只是朋友”的印像来安慰我,使我宽心。太懂事的人也令人心痛。
“欧阳,你几岁了?”
“三十。”
“噫,不小了。”
“咱们这种中年少女,年纪诚然是不小了。”
“家里有什么人?从来没听你说过。”
“不外是父母兄弟姐妹,乏善足陈。”
“有没有交通?”
“别那么奢求好不好?何来交通?”她说。
我亦笑。两人的背景也很相似。
“今天纯来坐,”她说:“在家实在是闷。”
我与她看样子都不像是懂得生活情趣的人,照说可以做可以去的事与地方多得很,只要我们愿意振翅,便可飞到至远至高处。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留在地下。
她看著我眼睛,彷佛可以阅读我的心。
我问:“我们同事有多久了?”
“三年。”
玛莉与我认识也三年,我问:“你与玛莉同时进来。”
“是的。”她说:“你一直没有注意。”
“你比玛莉升得快。”
“但是玛莉的路比我顺。”欧阳说。
“一个人的路不走到终点,是不知道的。”我很悻悻的说。
什么都瞒不过欧阳,她但笑不语。
“你要到美国去读书,也容易得很。玛莉去得并不开心,她是被我母亲逼走的。”
玛莉与我母亲相处得不好,母亲一直不肯做主婚人,不肯与她家人见面,玛莉叫我速战速决,我没有,她便一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