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升不平,“做女人真倒霉,长得不好看,死路一条──记得美国新闻报告员?年老色衰,被电视台降职,打官司,幸亏嬴了。但长得太好,又被人断定没脑子。你说怎么办?”
她表妹说:“仿佛有一张不错的面孔,便注定要做明星、模特儿……”她长叹一声。
我很同情她,“有没有人敢追求你?”
“有是有的,但都不信我有诚意。”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端木,他说过的,此刻思想搅通,大律师他也不怕。
我得安排他们见面。
“我跟你介绍一个朋友。”我说。
“是吗?表妹正要回来发展,多个朋友好一些。”
我立刻找到端木,好小子,这下子轮到我催逼他,每隔一个月问他接吻没有,拉手没有!哈哈哈哈。
“我不去,她那么美。”端木又退缩。
我说:“原来就会教训人,轮到自己,还不是钳钳蝎蝎。”
我推他上阵,我们离开香港往美国结婚的时候,他们第一次约会。
等我们回来,他们已经进行得很好。
我与秀升说:“许多人以为你们这些伟大的女姓不好服侍,其实是错误的,不公平的。”我慷慨激昂,“你们并不见得眼高于顶,也似普通的女人一样.需要温暖气的家庭。”
秀升问:“话说完没有?厨房有脏碟子,还不去洗?”
“遵命。”
我希望不久的将来端木也能学我这样,娶到他要娶的人,高高兴兴,把理想的青鹞子放上天空去。
心痂
这个厌烦的春天与所有厌烦的春天一样,令我在早上睁不开眼睛,以及在晚上不能成寐。
不可怪社会,至少让我怪天气,这样子的重雾阴嗒嗒的天色,叫我心情分外沉重。
母亲在早上习惯咳嗽,喉咙浊,吐浓痰,但是不肯戒焖,我听到那种声音便皱上眉头,不敢嫌弃她,而是觉得她总不愿下点气力戒掉香烟,明知没有益而一直做下去,缺乏意志力。
年纪大呢,又还不算大,六十岁还不到,也还爱打扮,小事上很计较,但大事便糊涂,父亲去世留下一笔款子,不到五年间在她手上花个精光,一下子做生意,待会儿又做投机,到现在进了教会,倒是安乐。
我掀开被子,起床上班。
她拉住我,“吃了早餐才走吧。”
我很希望吃老佣人阿香做的白粥油条,但是受不了母亲的唠叨。为了逃避那二十分钟的相对,我情愿早点出门,到外头去吃。
似很多母子,我们之间更久没有对白。
她早上特地起来服侍我上班,我一出门,她又去睡,这一睡要到中午。
然后晚上便失眠,独个儿坐客厅看电视到很深的夜。
有时我午夜梦回,听见客厅有絮絮的对白,哭声笑声,仿佛进来一屋子的鬼,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清醒后才知道不过是一具电视机。
母亲寂寞。
儿子也寂寞。
我在洗头的时候,她便进来,看到我,讪讪的站一角,也不说什么。
自从把玛莉逼走之后,她多多少少带这份歉意。
我取过大毛巾擦头。
“吃点早餐,嗯?”她天天这样试探。
我没有正眼看她,谁也不知道母子关系可以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穿衣服,一声不响的出门。
开动小车子,擦擦窗上的水气,发出叽咕叽咕的飨声,抬头一著,母亲正在阳台上向我招手呢。她把我当十五岁,她私心盼望我只有十五岁。
那时丈夫儿子什么都听她的,是她做女人的黄金时代。
到达公司,我发觉所有坐大堂的中低级女职员案上全部有一瓶花,干什么?人日?
欧阳向我眨眨眼,“情人节。”
我恍然大悟。这么多有情人,如今原来作兴这个。
我问欧阳:“你收到多少花?”
“我?”她无奈说:“我要到升级时在报上公布消息才收到花束,如红舞女转场子,有恩客无情人。”
“只有他们才有闲情送花收花吧。”我眼睛瞄向打字员。
我妒忌了,故此说出不屑的话来。
欧阳朝我微微笑,我更加尴尬,眼睛尽看著则处。
中饭时破例去找人陪吃饭。
欧阳说:“你还有许多功夫没有赶出来,还吃饭,照平时吃三文治算了。”
我不肯,拉起她的手,“我们去吃鞑靼牛排。”
欧阳如我的手足一般,只得听我的话。
到了餐馆,女待应却说中午不肯做鞑靼牛排,我大失所望,不肯吃其他食物。
欧阳叹息,把公关主任叫出来,那是一个面孔划得七彩的女郎,连声道歉,吩咐厨房天做我要吃的东西。
等那盘食物来了,我又提不起兴趣来吃。
欧阳春看我,也不发表什么意见。
我问:“天气真坏,是不是?”
“天气很好,什么事也没有,是你自己有病。”
“是的,”我寂寥的说:“我患更年期病。”
“要不要去看房子?”欧阳问我:“我有个朋友移民,一千多尺的公寓全部打通,他不想胡乱卖给不适合的人住,你说如何?”
我低下头。
“你既然爱玛莉,就不该放她走。”
我“霍”地站起来。
我不要听这话,什么地方痛这些人就挖什么地方,太不识相。
我想离去,又想起欧阳可能是我唯一的朋友,又颓然坐下,人到无求品自高,我做得到吗?我需要爱情、友谊、享乐、消遣,我也是人。
欧阳不再说什么,我付了账。
为了寡母,我回复到孩童时期,甚至……放弃玛莉。
我松了松领带。
“吃不下”我喃喃的说。
欧阳只是摇头。
这样子下去,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最痛苦的便是我已知道我不会死。
荒谬。
黄昏,塞车塞满一条公路,逐步逐步走,我用手托住头,也不焦急,不过回家而已赶什么?一只手搭著架驶盘,一点不起劲。
前面有一部薄荷冰淇淋绿的跑车,那司机是妙龄女郎,穿得极凉快极薄。或许到家会得伤风卧床,但此刻她已经出尽锋头,有什么是不要付出代价的呢,冷死也是值得的。
我何尝不是付出昂贵的代价,做孝顺儿子嘛。
我冷笑起来,光滑的表板上反映出我狰狞的笑容。我几时变成这样了?
我疲倦的把头靠在车座垫子上。
一进门母亲便迎上来,我很厌倦这种殷勤。
我坐下,开门见山的说:“妈,我想搬出去住,你把阿香留在这里作伴好了。”
母亲的表情没我想像中的诧异。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说:“一家子两口,还要搬开住?”
我不响,已经厌倦解释。
“况且,此刻你又没有女朋友。”
我心感深深悲哀。我只是想找一个静静的地方疗伤。不必对着旁人,即使是母亲,解释我的所作所为,和一个属于自己的窝,有时候大哭,有时候大叫,不必顾忌。
终于母亲说:一好吧,你要叫我一个人住,我有什么法子?□她双眼润湿的走开。
总是要怪罪于我的。
我闭上眼睛。失去玛莉来迁就她,终归还不算是好儿子。
我感到面孔上的肌肉在颤抖。
我忍不住,用尽吃奶的力气,拉尽喉咙叫“玛──莉”千般压抑,在六个月零三天之后,终于崩溃。
三天后我搬了出来住,母亲再也不敢阻挠我。
地方是现成的,簇新,设计很花巧,颜色也素净得近乎做作,但不久我会习惯。
床软得对脊骨有害,怎么在这种床上做爱呢。
我似乎比以前更困惑。
母亲叫女佣每隔一日来为我服务一次,顺便做探子。我不知母亲想查什么,她睡得太多,总得找些事来做做。我没有原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