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母亲年轻时代的打扮哩,松松的袍子,滚两道边,因室内热水汀不敷用,都抱一只胖嘟嘟的热水袋。
我一直在微笑,掩不住心中的喜悦。
吉永一定在想:这个人好不奇怪,怎么这样爱笑?
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与她坐下,佣人斟上热茶。
屋子是半新旧西式洋房,家具亦半新旧,大方整洁朴素,像她的人。
她取出底片与我研究,我把我那自朋友恶补来的三道班斧施展出来:
“——照片一概放一个尺寸,文字我去找专人来写,以访问记的形式最好,写一万字足够,说明就得由你自己负责。本人照片要不要登?”
她考虑很久,“不必吧,我怕人家认得我的样子。印多少本呢?又要卖多少钱呢?出书之前,要不要先发一些新闻稿?我当然想有人买,筹得现款,捐给保护儿童基金。”
“太好了。”我说:“我会安排的。”
“个人宣传越少越好……”
“艺术是很私人的,不宣传个人,难道宣传群众?”
她笑出来,我看到她笑,整个人便如沐浴在春风里,暖洋洋地,有说不出的舒服,单是盯着她的一颦一笑,已经心满意足。
她说:“也不必假撇清了,就这么办吧,选照片恐怕要一段时间,我手头上有一万多张照片。”
“我们一起挑选。”我道出了醉翁之意。
她竟不拒绝,“那太好了,多一双眼睛会客观些。”
我如饮了醍酬似的,浑身飘飘然。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她前去接听。
她没有说什么,但是在眉梢眼角中可以看得出,这个人是时常打电话给她的,她的双目中有期待的喜悦,无法抑止,我看得呆了。
这是她的男朋友,一定的。
她背着我,“嗯,嗯,我有客人在这里,好,一会儿见。”放下了话筒。
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但声音是轻绵绵的,直到回到原来的座位,嘴角仍然荡漾着笑意。
我为之销魂,这个幸运的男人是什么人?
我是否来迟了一步?
不行,在这个阶段,仍然不知道鹿死谁手,我不能气馁,不能放弃,一定要斗到底,何况我已经得到这样好的机会,可以与她一起工作。
吉永跟我说:“那么大概什么钟数你比较方便?”
我说:“下了班比较好,我一天来两个小时,恐怕一星期之后,便可以把照片选出来。”
“太感激了。”她说。
“不算什么,大家做善事耳。”我说。
她送我出门,看样子她是约好了人,就要赴约。
我到门口,才发觉自己有多么可笑,我竟也恨不得廿四小时与她在一起——这就是人们结婚的原因吧,相爱甚深,以便一有馀暇便聚在一间屋子里。
林秋里,我同自己说:别太贪心,明天你就可以见到她了,你也算得是个幸运的人,一星期下来,恐怕有所进展也说不定。
我把好消息报告主席。
他说:“这就看你的了,你这个人傻呼呼的,唉,早三五十年,还有出路,现在的女人,都喜欢有点邪气的男人。”
“不是吧,”我为自己抱不平,“不会吧?哪有自讨苦吃的道理?”我张大了嘴。
“唉,女人是很愚蠢兼天真的,她们要把一个邪气的男人训练成一个好男人,以证明她们的魅力,你想想,有这个可能吗?前仆后继,女人!”
“不是吧,不会吧?”
“不会?你怎么解释那种绰号叫大嘴巴、粗口王的男人也找得到情妇?”他笑。
我无言。
“秋里,拿点劲出来。”
“是是是,”我又问:“什么叫劲?”
“真拿你没折。”他摇头。
其实只要给我机会看见她,已经很满足了。只要踏上她的门槛,已经心跳,更何况她在屋内等我。
在以后的那个星期,是我人生中最满足的一段日子。每天下了班准时到她家,先喝杯热茶松弛,随即工作,她准备了清淡的小菜叫我留下吃饭,饭后说几句才告辞。
照片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多,我不想对她不起,把我的审美眼光尽情施展出来,真的不能下决断,便带回去问我的出版社朋友,渐渐我成了半个专家。
唯一的荆棘便是那个神秘客人一到七八点,便会打电话来。
吉永扑到电话机那头去的神情,像一种小动物,轻快活泼,与平时的举止完全不同。
我会竖起了耳朵来听,通常他们的谈话不会超过三分钟,通常以“一会儿见”为结束,我的心很受刺激,快速地跳动,这到底是谁?竟与我分享了她的时光。
吉永的话随着时间渐渐增多。
说到以前的感情生活,她告诉我:“……其实他在生的时间,我们的感情并不见得特别好,他女朋友很多,我常常为这个生气——”
什么?有了她还要女朋友?
她说下去,“那些女人简直离谱,猖狂得厉害,他去世前,我已立意要同他离婚,他竟要跟一个什么才女去同居!我发觉的时候,他们往来已经有五年了。”
我觉得不可思议之至。
“但是他不肯离婚,嬉皮笑脸的同我拖,结果一直到去世,那个女人还到医院去看他。”
“这件事很多人知道?”
“怎么不知道?同学会里传为佳话,”她苦笑,“就你一个人不知道而已,不过人都死了,给我留个面子。”
停了一会儿,她说下去:“不过他没有留给她什么,他没有遗嘱,太自信了,一切东西便属于我,结婚十年,吵吵闹闹,没想到他去世之后,我着实安静了几年。”
我黯然,我想法错了,我以为他们是神仙眷属。
“哪来那么多神仙,一家不知另一家的事,最好是像你,秋里,抱定独身主义,多么清爽高贵。”
“我?不不不。”我连忙否认。
她笑了,“哪个女孩子嫁你,真是几生修到。”她说。
我大着胆子,“他们说老实人不吃香了。”
吉永活泼起来,“麻油拌韭菜,各人心里爱。”
我想打蛇随棍上,问一句:那你爱的是什么?
这句话一直在喉头打转,直到喉咙发痒,还是说不出口,但耳朵辣辣发烫,大约是发红,一直烧到脖子上去,烧得透明。
真窘。
我终于见到了那个神秘客。
那日我带着印刷所的小蒋到吉永家去,碰见的。
我们在研究用哪一种纸,书总共有多少页。
忽然门铃响。
吉永显然也不知他会来。她有点诧异。
门一打开,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他。
高大、粗犷,百分之一百的男人,那么冷的天气,他才穿一件薄薄的短袖上身,一条粗布裤,腮络下巴,英俊得来充满了男子气概。
吉永一见他,马上站起来。
“你怎么来了?”她轻轻说,语气中略带责怪的意味,却亲昵得无以复加。
我怔住,心马上碎开来,怎会有这么强的对手?这个人像刚刚在一部超级荷里活灾难片中救了三十个小市民,怎么会有这般出色的人?我不相信。
“来,”只听得吉永说:“让我来介绍……”
我麻木、胡乱地点点头,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如坐针毡。
我很伤心。这个贪得无厌的男人,已经得到那么多,还要来霸占我的时间。
我恨他。恨。
我握紧了拳头。
只见他与吉永说了几句话,吉永站在他身边,他那么高大,映得原本不见娇小的吉永也娇小起来。
我喉咙如被人塞进一国棉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干燥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