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她便随大队飞东京了,我不便去送她飞机,她也不介意,她答应过我这是最后一次,婚后她将永不再抛头露面。
这样的应允,出自珍珠的口,那是我的荣幸,她到底是当今数一数二的红时装模特儿,打开杂志,哪一本没有她的照片与名字。
下班已是下午了,我只觉得天气闷热,要赶回珍珠的家去等长途电话,不然她会生气。没结婚就成为奴隶了成为一个那么美丽女人的奴隶,也是值得的。
我淋了浴,洗了头,换上一条剪短的牛仔裤,坐在露台上看车如流水马如龙。不知道为什么,对我来说,黄昏永远是最最寂寞的,露台的栏杆也永远是最最寂寞的,车来车往,一边是白色的车头灯,另一列是红色的车尾灯更加落寞。我从来不在露台上欣赏风景。
快点结婚也好,天天有个老婆在身边噜噜嗦嗦,头昏脑胀之馀,能够偷生已经不错了。
有人在我身后开亮了灯,我转过头去。
那是珍珠的小表妹,她依墙站着,也穿一条剪短的牛仔裤,只是那条裤子实在短得可怕,腿是细长的,圆型的,结实的,少女的腿,晒得棕色。她的头发结成一条辫子,垂在脑后。她看着我。
我也只好看着她。
“我不喜欢这露台上的风景,”她说:“实在太寂寞了。”
我非常吃惊她也有这样的想法。这个外表这么野的小女孩子,她懂得什么叫寂寞?
我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在沙发上喝。
她说:“香港男人都不喝威士忌,你不怕性无能?中国男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性无能,表姊今年三十一岁,你可得当心点。”
我的一日酒呛在喉头,差点没给她这番话吓得哽死,我的天,这不是小怪物,这是小妖精!
我淡淡的问:“你几岁?”
“十七岁。”她说。
“你撒谎。”我说:“你才没有十七岁。”
她扬头笑,雪白的牙齿一小颗一小颗,双顿是玫瑰色的,她说:“男人就是这样,告诉他们十七岁,他们偏要往下猜,告诉他们廿九岁,他们偏要往上猜,永远不相信女人的年龄,所以女人永远只好骗着男人。”
好小子刘标!珍珠还没有这小东西厉害。
“小东西,”我说:“跟未来姊夫说话,要规矩点。”
她把腿搁在茶几上,她说:“姊夫算什么?姊夫不是一向最疼小姨吗?有几个哥哥为亲妹子出过力?可是为小姨呀,那可真是五体投地。”
我看着她,“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天气热,懒得出去,等佣人开饭吃,你爱听,就跟我聊聊,我看你也非常无聊,你若不喜欢,那么请由我自说自话。”
她是这样放肆,这么的任性,我一生内碰见过多少女人,就是没有她这一型的,可是她还不是个女人,但是她身体每一寸都在说:我是女人,我是女人。我忽然变得手足无措了。
她有趣的看着我,从头看到脚,从脚再看到头。
“你的头发是费尔沙宣剪的?”她问:“你的手帕是彼埃波曼的?你是个律师?你真与一个舞女同居过两年?”
天呀,叫我怎么回答?
我咳嗽一声,想穿衣服出去看一场电影,避开这个小妖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一个这样没有心机的未成年少女身上,我看到了诱惑,一种与性与男女毫无关系的诱惑。我忽然发觉,那是因为她的青春,那是因为我老了,那是因为她有无可抗拒,艳阳一般的青春。
我也年轻过。十六七岁的时候,喜欢过一个比我大五六岁的女孩子,她是教书的,我日日到她褛下去等她下来,她不理睬我,可是我耐心的等着她,终于在一个雨天,我等到了她,在伞下,她看见我浑身若落汤鸡般,她也看到了我的青春,她把伞递过,我趁机吻了她,吻得竟这样熟练,一点也不像初吻。
看了这个小女孩子,使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当我也年轻的时候。
天气是这么熟。她的身体也这么热。
珍珠是完全不一样的,珍珠的身材是秀气的,苗条的,她人如其名,就像珍珠,不比这个孩子,有种原始,动物性的味道,要不她吃了人,要不就人猎获了她,使人想起DH罗伦斯的诗。
“你真的与一优舞女同居过?”她问。
我点点头。
“两年?”她不置信:“真的?”
“一年多。”我反问:“为什么不能是真的?舞女不是人?”
“她养你还是你养她?那年你几岁?”她直问。
“那年我廿四岁。”
“太幼稚了,廿四岁还做这种事,听说闹了很大的风波,连法科也差点不能毕业是不是?那舞女很厉害是不是?你是一时冲动,连真奶于假奶子都分不出,人家还是蓄心跟你捣蛋是不是?”她哈哈大笑。
我生气了,“这话你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你要是说话不斯文一点,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奇怪,生气了,你做过的事,人家提出来,你就生气了。天下有这么怪的事,大人真是难以了解。我考试不及格,可不介意人家天天提,明明是不及格嘛。”
我啼笑皆非,“你皮厚!”
她不响,隔了一会儿,她说:“带我出去喝杯东西,我一定乖,不给你惹麻烦。天这么热,夜这么早,我闷疯了。”
她真是个妖怪,是的,我也闷疯了。但是我要等珍珠的电话。我是不是真的爱珍珠?她柔滑的肌肤,略有一点松弛的,柔轻的肩膀,美丽的眼波,我应该满足了,她不吃醋时的风情,吃醋时的狠劲,她这么重视我。
我要等珍珠的电话。
夜这么热这么长。
这个小女孩子一声不响的坐在我对面陪我等。她缩在沙发里,我看着她小小棕色的脸,一张并不细巧,并不特别漂亮的脸,略嫌厚重的嘴唇,太小的年纪,懂得太多。她的脸在灯光下象高更画的大溪地女郎,但是一双眼睛却是圆的,不是狭长的。
电话铃终于响了。
我马上去接,东京长途电话。
珍珠只说了几句话,叫我早点睡,她工作很忙,但是很愉快,海娜慕莉的时装美极了,然后她温柔的挂了电话。
我把话筒放下,良久良久不说话。
我对面的人也良久不出声。
我说:“穿衣服,咱们去喝些东西。”
她马上笑,跳起来,我们就这么出去了。
我可以做她的父亲。她看上去约十五岁多点,我已是三十五岁了,我真可以做她的父亲。
我开车到了郊外的小酒馆,我叫威士忌加冰,希望她喝一个鸡尾酒,但是她不肯,“我最恨喝混合酒。”非常有型有性格,她情愿喝啤酒。
她悄声对我说:“别担心,我已不是处女了。”
我没好气的低喝:“再胡说我给你吃耳光。”
她不出声,靠在我身边。
胸脯是小小的,但是很有弹性,靠在我肩膀上,另有一种感觉。是的,那一年初入法科,把那个舞女带出来,我们坐在车子里,她也是这么靠着我。奇怪,这段往事我早就忘了。怎么又记了起来?我们在车里就什么都做了,她也很年轻,从此跟着我不放,甚至乎自杀,闹得好大件事,学业为她荒废了一年,自英国转到美国去读,不然她还是要紧钉着我。
那个舞女,当时在我眼中,她是美丽的,我百般的迁就她,因为父母断绝我的经济来源,我再让她回去做,让客人摸屁股模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