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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都会生活紧张而寂寞,几乎每个人都有些微的精神失常,不少人更患上妄想症,自尊自大,歇斯底里,作为心理医生,程健文见怪不怪。

  他听下去。

  “母亲又叫我去看医生,她以为我有精神病。”笑,“我不怪她,许多人都会误会。”

  过一会儿,“什么,屋内有录音机?母亲太过分了,为什么伤害我们的总是我们最接近的人?看样子我们要搬出去住了。”



  一阵移动家私的声音,夏荷生在找录音机。

  “找到了,”她说,“母亲,你不该千方百计掀我隐私,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录音带至此结束。

  程健文有点生气。

  夏荷生说得对。

  夏太太过了分。



  关怀同干涉不一样,夏氏母女年纪相差太远。代沟有若鸿渊,相处必有困难。

  许多老式母亲都不明白,孩子虽然出自母胎,母亲却并不拥有儿童,她们不应设法控制另一个生命。

  因夏太太侵犯性的行为,夏荷生的情绪由轻快而急剧转为愤怒,一手由其母造成,其伤害程度至高至大。

  程健文觉得夏夫人亦应接受心理治疗。

  他曾知道一位病人,专爱偷窥女儿的秘密,每当女儿外出,她必翻箱倒筐搜查女儿的信件。日记。甚至内衣,每当女儿返家,她盘问。质询女儿一天的行动,她窃听她所有的电话,主动找女儿的异性朋友,问他们:“你是否打算同我女儿结婚?”名曰关心,“我要保护她”,其实心理已经失去平衡。

  经过大半年的治疗,她向医生承认,女儿的成长,相比出她的衰老,女儿受欢迎,冷落了她,她不甘心,她要兴风作浪,以破坏吸引注意力,表现权威。

  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后来那个做女儿的离家出走,多年没有回过家。

  夏荷生恐怕也会在压力之下作出此类决定。

  程健文没有想到荷生会主动来看他。

  那一天,时间已经订满,护士在午饭时分进来说:“夏荷生要求见你。”

  程健文正在用三文治,闻言说,“马上请她进来。”

  荷生推门而进,是一个非常非常苗条的少女,大眼睛会笑似的,脚步轻盈,走到程健文跟前,她并不是想像中的忧郁型,荷生活泼爽朗。这种性格的人,多数看得开放得下,程健文意外了。

  他招呼荷生坐下。

  荷生无奈地说:“家母一定要我来一次。”

  程健文问:“你可知为什么?”

  “知道。”

  “说来听听。”

  “因为她精神没有寄托,忽然视我为目标,全副精力钻研我一行一动,挑出无数毛病来,最后还认定我有神经病。”

  程健文微笑,不予置评。

  荷生问医生:“自言自语有什么不好?我自小有这个习惯,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十岁的时候,父亲已经六十岁,寂寞的时候,往往自言自语。”

  程健文觉得荷生是一个率直坦诚的少女。

  夏太太也许过虑了。

  护士在这个时候进来说:“医生,管理处有事找你。”

  程健文请荷生等一等他,出外应付杂务。

  五分钟后推门进诊室,听见荷生的声音:“——瞒过了医生,我同你,便可暂时无事。”

  健文吓一跳,一松手,弹簧门轻轻合上。

  难怪夏太太要担心事,的确怪异。

  “我们”、“我同你”,都是荷生的常用语,另外一个人,到底是谁?

  健文再推开门,荷生却正转过头来,对着他笑。

  健文轻轻间:“你跟谁说话?”

  “我自己。”

  “谁是你自己?”

  “夏荷生。”

  “这个习惯,从几时开始?”

  “每次需要分析一个问题,我都喜欢把自己抽离,冷静地假设有两个人在讨论一个问题。”

  “好办法。”

  荷生摊摊手,“这样,通常会得到比较客观的答案。”

  多么聪明的女孩子。

  “荷生,我希望你给我一点时间。”

  “真的需要吗医生?”荷生叹口气。

  “我受令堂所托。”健文凝视她。

  “好的好的,”荷生似愿意妥协,“无法向你证明我是一个正常的人,也是我的错,但是医生,请问你所认识的人当中,哪一个的心理可说全无毛病?”

  程大夫无法回答。

  她走了。

  看护与荷生一起乘搭电梯,事后她同医生说,夏小姐并没有自言自语,看上去漂亮动人。

  夏荷生并没有逃避诊治。

  她一连上来三次,每次一小时,与程健文畅谈童年往事,家庭背景,对将来的憧憬,抱负,甚至择偶条件,都一一述及。

  程健文觉得荷生非常懂事,合作,有问必答,他找不出破绽。

  他想跟夏太太说,令媛无事,你请放心。

  疑心会生出暗魅。

  也许这就是令夏太太不安的理由。

  程健文再没有理由叫荷生上来。

  虽然他想再见她。

  人如其名,说夏荷生长得似一株荷花,也实在并不过份,他喜欢她的笑声,莫管是开朗的笑,苦笑,自嘲,都有股特别的韵味。

  他问她:“我能来探访你吗?”

  “希望你不是以医生身分前来。”

  “不,我不会。”

  但是他以医生的身分,获得许多资料,像知道荷生并没有异性朋友,还有,他知道荷生喜欢听五十年代的国语流行曲。

  处境与爱好都同他一样。

  他到访那日夏太太不在场,佣人将他引人大宅,在书房前引退。

  程健文轻轻推开门,看见荷生背着他坐,正想扬声,听见荷生在呢喃。

  他侧耳细听。

  荷生说:“你认为他如何,过得去,呵,谢谢你同意我的看法,我在想,至少,他会懂得女孩子的心理。”

  健文涨红了脸,原来这个“他”是他,倒使他进退两难。

  隔一会儿,荷生说下去:“是,他是比较文静,我同你说,姐姐,性格不一定要相似。”

  健文一怔,缓缓退出书房,重新掩上门。

  这人呼之欲出。我们。我同你,最后是姐姐。

  是荷生的姐姐,她同姐姐在对话。

  但是,这个姐姐在什么地方,难道,只有夏荷生才看得见她?

  大宅光线一向不足,程健文忽然觉得走廊问有点阴沉,刚踌躇,荷生已拉开了门,“你来啦。”她笑。

  程健文不动声色,陪着荷生听一个下午的音乐,用完茶点才告辞。

  他刚要找到夏太太,夏太太已经来找他。

  她满心欢喜的问:“健文,你到过我们家?”

  “是的,夏太太,昨天你不在。”

  “还叫我夏太太?一声伯母也应该吧。”

  “是,”健文笑,“夏怕母。”

  “你同荷生做朋友,真叫我高兴。”

  健文不语。

  他有心事。

  过一刻,待夏太太情绪平稳下来,他才说:“请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假如你把我当医生,大可告诉我,假使我是荷生的朋友,也应该告诉我。”

  夏太太低下头,内心交战半晌,终于问:“你想知道什么?”

  “荷生有个姐姐?”

  夏太太忽然不能控制情绪,她用手掩着面孔,呜咽地回答:“是。”

  健文发觉她情绪极易激动,他斟一杯热茶给夏太太。

  “荷生的姐姐呢?”健文问。

  夏太太抬起苍白的脸,“荷生没有姐姐。”

  健文呆住,没想到夏太太言语矛盾至此。

  “荷生原是孪生儿其中一名,另外一名,不幸在胎中夭折,健文,所以荷生有姐姐,但事实上没有姐姐。”

  健文背脊一阵凉意,“但是,我明明听见荷生同她姐姐说话。”

  “你总算明白了,”夏太太饮泣,“你现在知道我的恐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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