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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暗暗也明白三分,虽说朋友之交要淡如水才得长久,但我实在忍不住,自恃与她交情非同小可。

  我非常鲁莽地问:“怎么,春天来了?”

  “你才叫春呢。”

  “别耍嘴皮子,是不是有了男朋友?”我急急扯住她手臂。



  “神经病,我什么时候少过男朋友?”

  “那些人来人往,算不得数。”

  “我倒还没找到加油站。”

  “真的没找到?”我简直大逼供。

  “真的没有。”她坚决否认。

  我略略放心,“要是被我查出来,你当心。”



  “子君,”她诧异。“别孩子气。”

  我恼,“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一概瞒我,这算公平吗?”

  “子君,做朋友不是一定要交心,你怎么了?”

  我握住拳头嚷:“不公平,不公平。”

  唐晶笑出来,“管它公不公平,我买了一瓶‘杯莫停’,来,明天上我家来,咱们喝干它。”

  唐晶是“唯有饮者留其名”派之掌门人。

  我们把酒带到一间一流的法国餐馆去,叫了蜗牛、鲜芦荀、烧牛肉,却以香港人作风饮酒,白兰地跟到底。

  没吃到主餐已经很有酒意,不胜力,我们以手撑着头聊天。

  隔壁一桌四个洋男人,说着一口牛津英语,正谈生意,不住向我俩看来。

  天气暖了,唐晶是永远白色丝衬衫不穿胸罩那种女人,她的豪爽是本地妞所没有的,她的细致又非洋妞所及,怪不得洋人朝她看了又看。

  终于他们其中有一个沉不住气,走过来,问:“可不可以允许我坐下?”

  “不可以。”唐晶说。

  “小姐,心肠别太硬。”他笑。

  他是一个金发的美男子。

  “先生,这是一间高尚的餐馆,请你立即离开。”唐晶恼怒地说。

  “我又不是问你,”金发男人也生气,“我问的是这位小姐。”他看向我。

  唐晶怔住,一向她都是女人堆中的明星,吊膀子的对象。

  我受宠若惊之余并没有卖友求荣,我马上裂开嘴说:“她说什么亦即等于我说什么,先生,我们就快结婚了,你说她是不是有权代表我发言?”

  唐晶在我对面,忍笑忍得脸色发绿,那金发男人信以为真,一脸失望,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异常惋惜,“对不起。”他退开。

  我连忙结帐,与唐晶走到马路上去大笑。

  她说:“如今你才有资格被吊膀子。”

  “这也算是光荣?”

  “自然,以前你四平八稳,像块美丽的木头,一点生命感也没有,现在是活生生的,眼角带点沧桑感——有一次碰见史涓生,他说他自认识你以来,从来没见过你比现在更美。”

  “我?美丽?”我嘲弄地说,“失去丈夫,得回美丽,嘿,这算什么买卖?”

  “划算的买卖,丈夫要多少有多少,美丽值千金。”

  “三十五岁的美?”

  “你一点自信也没有。”唐晶说道。

  我们在深夜的市区散步,风吹来颇有寒意。我穿着件夹旗袍,袍角拂来拂去,带来迷茫,仿佛根本没结过婚,根本没认识过史涓生,我这前半生,可以随时一笔勾销,我抬起头来,看到今夜星光灿烂。

  唐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我微笑。

  她沮丧地说:“我总共才会那么几句诗词。”

  我知道风一吹,她的酒气上涌,要醉了。

  连忙拉她到停车场,驾车驶送她回家。

  能够一醉也是好的。

  拥有可以共谋一醉的朋友更好。人生在世,夫复何求(语气有点像古龙)。

  第二天醒了,去上班。

  他们都说新大班今日来作“亲善探访”。

  传闻已有好些日子,这个新大班将探访日期拖了又拖,只是说忙,此刻真要来,大家已经疲掉,各管各干,反正他也搞不到我们,左右不外是布朗说几句体己话就打道回府。

  唐晶说的,做小职员有小职员的安全感,就算上头震得塌下来,咱们总有法子找到一块立足之处,在那里缩着躲一会儿,风暴过后再出来觅食。

  我叹口气,谁会指了名来剥无名小卒的皮呢?

  电话铃响,我接听。

  “子君?张允信。”

  “隔一会儿再同你说,大班在这里。”

  “死相。”

  “不是死相,是婢妾相。”我匆匆挂上电话。

  这时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咦,你,我还以为你昨夜醉得很,今天怎么又起来上班?”

  我抬起头,金发、蓝眼、棕色皮肤、高大,这不是昨夜误会我同唐晶同性恋的那个男人吗?

  布朗在一旁诧异之极,“你们早已认识?”他问。

  金发男子连忙看我的名牌,“子君?”他乖觉地说,“子君是我的老朋友,没想到现在替我做事,还敢情好,几时我来窥伺她是否合我们公司的标准。”

  布朗连忙挤出一个笑容,“见笑,可林,见笑。”

  他取出名片放我桌上,“子君,我们通电话。”

  他一阵风似被布朗拥走了。

  卡片上写着:可林钟斯总经理。

  洋人,我耸耸肩,可幸我不是子群。

  电话又响。

  “怎么,大班走了?”是允信。

  “有什么事,师傅?”

  “你若尊我一声师傅,我就教你路,徒弟,何必为五斗米而折腰呢?”

  “为生活呀。”我说得很俏皮。

  “听着,徒弟,我接到一单生意,有人向我订制五百具艺术品——”

  “艺术品断不能五百五百地生产。”我截断他。

  “好,好。”他无可奈何,“总之是生意,两个月内交货,可以赚八万港币,是一笔小财,但我双手难赚,要你帮忙,如何?”

  “我分多少?”

  “嘿,与师傅斤斤计较,你占两万。”

  “三万。”

  “二万五。人家是冲我的面子来下订单的,你胆敢与我付价还价?”

  “好,杀。”

  “你要辞了工来同我做。”

  “什么,辞工?做完了那些‘艺术品’,我不吃饭了?”

  “你可以朝这条路走呀,死心眼,朝九晚五,似坐牢般,成日看人眉头眼额,有什么味道,亏你还做得津津有味。”

  “不行,人各有志,我拿五天大假,连同周末七天,其余时间下了班来做。”

  “那么你起码有七天不眠不休。”

  “我顶得住。”

  老张冷笑,“倒下来时切莫怪我。”

  “人为财死。”

  “子君,那种鸡肋工,你为何死命留恋?外边的天地多么广阔美丽,你为什么紧紧地关闭你自己,不愿意放松?”

  “你是在游说娜拉出走么?”我无奈地问。

  “你不会饿死的,相信我,子君,与我拍档,我们将生产最富艺术性的陶瓷商品,我们的作品将扬名天下。子君,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同时对我也有信心。”

  我默默无言。

  但是我对这份枯仓的职业不是没有感情的,它帮我度过一个庞大的难关,使我双脚站隐,重新抬起头来做人,我怕一旦离开它,我的头又会垂下来。

  自由职业事如其名,太自由了,收入也跟着自由浮动起来,我怕吃不消。

  这一年来我了解到钱的重要,有钱,就可以将生活带入更舒适的境界。

  感情是不可靠的,物质却是实实在在的。

  “你现在赚多少,区区四五千元?”老张问。

  “加了薪水,”我抗议,“接近六千。”

  “我若保证你每月还有这个收入呢?”

  我不响。

  “你不信。”他叹口气,“笼中鸟即使释放也忘记飞翔术。”

  我咬咬牙,反正心中了无挂念,也罢,出来拼一拼,也许是生命中另一个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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