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年近古稀,迁就她也不为过。”
“妈,你那忍功,真一等一。”
“退一步想,我的命也不差了,嫁了能干的丈夫,不一定见得到他,你看朱小姐以前的朋友李先生就明白了,不嫁人,像你阿姨,状若潇洒,心实苦涩,日子也难过,人生没有十全十美。”
“阿姨好几年没回来。”
“你要不要去看她?”
“她现在在哪里?”
“伦敦,”蒋太太说,“去散散心也好,回来换个工作。”她愿意替女儿付旅费。
南孙原想同小章一起去,他正在拼劲,哪里肯走,南孙只得辞去工作,单身上路。
主任巴不得她出此一着,喜气洋洋地收下辞职信,老板反而客气地挽留几句。
比较谈得来的同事说:“南孙,你不应这么快放弃,金毛猪的合同快满了,同他斗一斗也好。”
南孙笑,同他,在这个小地方?别开玩笑了,省点力气,正经做事。
另一位叹口气说:“南孙这一走,倒提醒我也该留意一下,此处真正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南孙一听,只觉传神,大笑起来。
她收拾一下,就独自飞到欧洲去。
这次看到阿姨,觉得她老了。
眼角与嘴边多皱纹,脖子也松垮垮,幸亏神清气朗,无比潇洒,穿猄皮衣裤,一见南孙,便同她拥抱。
“行李呢?”
“啥子行李,就这个包包。”
“噫,你倒像我。”
“求之不得。”
姨甥两人之投机,出乎意料。
阿姨住在近郊,离城三十分钟车,她有一部极旧但状况仍佳的劳斯魅影,不用司机,自己开,十分别致趣怪。
南孙住得不想回家。
微雨的春天,她们领小梗犬到附近公园散步。
小狗叫奇勒坚,超人在地球上用的名字。
它一走走脱,南孙叫它,引人侧目。
途人牵着条大丹狗,体积比奇勒坚大二十倍,南孙注意到它的主人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他站着不走,白衣蓝布裤球鞋,小径左右两边恰是樱花树,刚下过雨,粉红色花瓣迎风纷纷飘下,落在他头上肩上脚下。
南孙肯定他在等她同他打招呼。
她也心念一动,但想到家中的章安仁,按捺下来。
此情此景,却使她永志不忘。
他等了一刻,与大丹狗走了。
阿姨在长凳坐下,说;“可以与他打一个招呼。”
南孙低头讪笑。
“原来骨子里畏羞?”
“他太美了,令我自卑。”
阿姨便不再说什么。
回程中,南孙忽然闻到面包香,一阵茫然,身不由主地追随香味而去,跟着忆起前尘往事,想到少女时代已逝去不返,不禁站在面包店外发呆。
阿姨买了两个刚出炉的面包,笑说:“南孙,你仿佛满怀心事。”
“真想留下来。”
“也好,我也想找个伴。”
“阿姨,照说你这样的条件,若非太过挑剔,在外国找个人,实在不难。”
阿姨只是笑。
晚上,她同南孙说:“略受挫折,不必气馁,继续斗争。”
南孙忍不住说:“阿姨,你记得我朋友朱锁锁?”
阿姨点点头。
“一直我都以为只要肯,每个女孩子都做得到,我错了,每一行都有状元,可惜到如今还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行。”
阿姨亦不语。
南孙没想到这一住竟几个星期。
小章打过电话来,简单的问候,叫她玩开心点。
告别的时候,阿姨告诉南孙,随时欢迎她。
南孙本来一到埠便要找锁锁,被好友捷足先登。
“你到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小谢公司等着用人,乱成一团,全靠你了。”
存心帮人,原不待人开口。
锁锁怕南孙多心,薪水出得并不比别家高,只是附带一个优厚条件,免费供应宿舍,设备俱全。
南孙这时候乐得搬出去。
向祖母道别,老人家正午睡,背着南孙,唔了一声,算数。
货真价实,她是蒋家生命之源,南孙体内遗传了她不少因子细胞,但在这一刻,南孙只想躲的远远。
掘一个洞,藏起来,勤力修炼,秘密练兵,待有朝一日,破土而出,非得像十七年蝉那样,混着桂花香,大鸣大放,路人皆知。
南孙怀着这样愤怒的心情离开。
锁锁亲自来接她,坐一辆黑色林垦,司机及女佣帮南孙接过简单行李。
她们两人坐在后座。
一到玻璃把前后座隔开,下人听不到她们的谈话,锁锁严肃地说:“这份工作,是真的要做的。”
南孙咬咬牙,“我知道。”
锁锁满意地点头,“你势必要为我争口气,做到收支平衡。”
她仿佛有点倦,笑着伸个懒腰。
南孙注意到,“你……”
锁锁点点头,“三个月了。”
南孙一时没想到,只是怔怔的,没作出适当反应。
“你快做阿姨了。”
南孙把手伸过去,放在锁锁的小腹上,没想到有这一天,有一刹那的激动。
情绪要国是来分钟才平复下来。
她问:“谢家会很高兴吧?”
“才不,谢家明生的私生的子孙不知有多少,才不在乎这一名。”
南孙说:“那只有好,那就生个女儿,陪伴阿姨。”
“你也快结婚了,到时会有自己的孩子。”
南孙一怔。
锁锁像是很知道她的事情,忙安慰;“小章的事业稍微安顿下来,你们就可以成家,干他那行,极有出息,你大可放心。”
“你觉得吗,我们在一起,好像已有一世纪。”
锁锁笑,“有了。”
这一段日子,南孙与锁锁又恢复学生时期的亲近。
她陪她看医生,看着仪器屏幕上婴儿第一张照片,腹中胚胎小小圆圆的脑袋蠕动使南孙紧张不堪,锁锁老取笑她夸张。
她把锁锁扶进扶出,劝她把香烟戒掉,监视她多吃蔬果,这孩子,仿佛两人共有,锁锁不适,南孙坐立不安。
南孙也曾纳罕,谢宏祖呢,为何他从不出现,为何锁锁独担大旗,随后就觉得无所谓,第一,锁锁情绪并无不妥;第二,她们两人把整件事控制的很好。
南孙主持间小小百货代理行,根本不包括在谢氏船舶企业九间附属公司及三间联营公司之内。
南孙并没有幻想过什么,她明白所谓拨一间公司给谢宏祖打理其实是个幌子,不过,假如把代理行做好,生活费是不愁的。
接着几个月,南孙完全忘记她念的是英国文学。
她与公司的三个职员日以继夜做着极之琐碎繁重的功夫,往往自上午九点开始,晚上九点止。
连锁锁都说:“南孙,卖力够了,不要卖命。”
公司里连会计都没有,交给外头可靠的熟人做,南孙事事亲力亲为,唯一的享受是回家浸热水泡泡浴,以及把一头长发洗得漆黑锃亮。
可喜的是同事间相处不错,只有工作压力,没有人事纠纷。
谢氏名下有九艘油轮,二十二艘改装货轮,总载重量二百五十万吨,船上日常用品,皆交由南孙代办,伊立定心思不收回佣,即使是一个仙。
南孙没有告诉小章,她的老板是朱锁锁。
章安仁老觉得南孙和这一类型的女子走得太近不是明智之举,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一阵子,他们见面次数越来越疏,聚脚点通常是南孙寓所,幸亏有这样一个地方,否则小章更提不起劲,一上来他通常喝啤酒,看电视新闻,也没有多大胃口吃饭,就在沙发上盹着。
他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
南孙觉得他们仿佛是对结了婚十二年的老夫老妻。
一天傍晚,章安仁灰头灰脸到来,不知受了什么人的气,也不说话,只是灌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