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我知道了秘密,不高兴再与我做朋友。
“你怎么不把他抓牢?”姬娜抱怨,“看得出他那么喜欢你。”
“抓?怎么抓?你同我一样是不知手段为何物的女人,”我笑,“最多是有人向我们求婚的时候,看看合不合适。”
“把自己说得那么老实?”姬娜慧黠地笑。
“现在流行充老实嘛。”我只好笑,“老实与纯洁。”
他曾经同我说:“你是个最最聪明与最最笨的女人,聪明在什么都知道,笨在什么都要说出来,心里藏少量的奸也不打紧,你记住了。”
当时我嚷着说:“我要去见她!我要告诉她!”
他冷冷地说:“你以为她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
我弯起嘴角也讽嘲地笑,真是的,可怜我年少不更事,被玩弄在股掌之上。
人总是慢慢学乖,逐步建造起铜墙铁壁保护自己。
那日下班,看到左文思在楼下等我,腋下夹着一大堆文件样的东西。
他的微笑是疲乏的,身子靠着灯柱,像是等了很久。
我迎上去,“你怎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神出鬼没。”声音中不是没有思念之情的。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韵娜,我们都是感情丰富的人,为什么要努力压抑着不表露出来?”
我不响。叫我如何回答他。
我们并排走着。
路过臭豆腐档,我摸出角子买两块,搽满红辣酱,串在竹枝上大嚼。
他不出声,看着我那么做。
我把竹串递过去,他就着我手,咬了两口,随即掏出雪白的手帕替我抹嘴角的辣酱,麻纱手帕上顿时染红一片油渍。
我感动了,犯了旧病,说道:“我有不祥之兆,我们两人之中必有一人遭到伤害,甚或两败俱伤。”
他说:“可是我们还是遇上了。”
“每天有上十万的男女相遇。”
“你心中没有异样的感觉?”
“没有。”
“你如果不是很幸运,就是骗我。我心为你震荡,你知道那种感觉?”
我知道,多年之前,为着另一个不值得的人。
一颗心胀鼓鼓地荡来荡去,不安其位,又充满激奋,把遭遇告诉每一个人。
多年之前。
左文思说下去,“我也以为是误会,静了这几日,发觉已成事实,我今天来说我……”他看着我,说不出口。
我促狭地微笑,“比想象中难说吧?”
左文思叹口气,“他们说每个人命中都有克星。”
我不再说下去。“你打算如何?”我笑。
“你会不会接受我的要求?”左文思说。
“文思,别开玩笑了。”我拒绝。
“连我都可以鼓起勇气,你又有什么问题。”
我不出声。
“不外是过去一段不如意的事令你有了戒心。”
我一震。别转面孔。
“你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你放心,过去是过去,我决不会问你,你左手护腕下遮盖的是什么。”
说得再明白没有,亦是叫我不要问那优雅标致的中年女人是何方神圣。
过去的一笔勾销,真的可以吗?
我说:“让我想一想。”我转头走。
“你不要看看你的照片?”
“有什么好看?”我说,“对牢镜子不就可以看个够。”
“那当初为什么接受拍照的邀请。”
“因为你,”我坦白,“你使我觉得不可抗拒。”
“这么说来,你不讨厌我。”他苦苦追究。
这便是痛苦的泉源。
倒霉的左文思,本来他是自由自在,快快乐乐的一个人,爱发脾气便发个够,孤傲任性,也可以美其名为独特的气质,但如今他跑来土瓜湾一座工厂大厦等一个不敢与任何人发生感情的女人。
他今年运气不佳。
“不,我很喜欢你,”我说,“我觉得人同人的关系应适可而止。”
“你怕。”
“是,”我说,“怕得要死。”
他笑了。
他拉着我,我们在拥挤街道上肩并肩走路,人群把我们逼为情侣。
我也不知道要跟他走到什么地方,但觉身边有个人,而那个人又那么喜欢我,真有踏实的安全感。
我双眼润湿,鼻子都几乎红起来。
他叫我上一部小小跑车,挤在一起坐。这部跑车像只小动物,呼着气喘息着,载着我们向前开出去。
我们来到近郊,他住在四层楼那种房子的顶楼,带我上去,开了锁,房子很普通,并没有室内装修杂志上的样板住宅,但很舒服。
“什么?”我问,“没有镀金水龙头吗?”
“你不要再淘气或是故作诙谐,在我面前,没有这样的必要。
听他这样说,我只好安静下来。
他这层公寓最独特之处,便是书房的半扇屋顶是玻璃天窗,室内可温暖如春,我坐观星象。
墨蓝的天空上洒满银星星,像天文馆中所见一模一样。
好地方,毫无疑问。
我们两人都非常拘谨,不知如何开始。
应当先吃吃饭?抑或听听音乐?
还是什么都不必理会,先拥抱接吻?
我们犹如那种穿着校服的小情人,一派无知。
我看着文思,文思看着我,面面相觑,我忽然笑了。
我说:“男女独处一室,也不一定要睡觉。”
“可是现在如果不建议睡觉,仿佛嫌对方不够吸引力似的。”他也笑。
我更加合不拢嘴,“而且不睡觉,跑上来干什么呢?”
文思摇头,“真是现代人的悲剧。”
我把头埋在臂弯内,笑得透不过气来。
多少次,为着似乎应当这么做,或是人人都是这么做,便也急急地做。
“听听音乐吧,我有些非常轻以及不费神的音乐。”他开着音响设备。
“有无吃的东西?”我说。
“你是我所认识的女人中,最爱吃的。”左文思用手点点我的鼻子。
我皱皱鼻子。
“我给你看我帮你设计的衣服。”
“我,抑是曹氏?”
“你,谁关心曹氏。”他笑道。
“单为我一人?”
“是的。”
我忍不住跟他进房间。“女人,女人就是这样走进男人的房间。”
那是工作间,挂着许多衣服,色彩缤纷。
“为我做的?”我不置信。
“为你做的。”他轻轻地说。
全部用柔软的鲸皮,全是不切实际的颜色:浅紫、浅灰、粉红、嫩黄。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采用黑白以外的颜色。”
“但……鲸皮。”我轻轻抚摸着。
“是,我喜欢这料子,”他兴奋地说,“你看,多么美,然而最不经穿,一下子便脏了。觉不觉得悲凉?”
我不出声。为我,真是的,为了什么?为什么?
“穿来看看。”
我忍不住去换上一件,那件小小黑色的背心上布满星状的小水钻,紫色的大裙子,皮质柔轻得似布料般,加上垫着肩的窄腰小外套,标致得不可置信。
款式并不算挺新式,但组合得非常浪漫,令我感觉如公主。
文思说:“这是给你穿的,不是去参展的。”
“脏了怎么办?”我仿徨地问。
“脏就是脏,当它是粗布裤穿。”
“太任性了。”
“根本时装是任性的,”文思微笑,“你想想,汽车才四万块钱一辆,可是一件好一点的侯斯顿呢大衣往往也要这个价钱。公寓三十万一层,芬蒂皮大衣也一样,有什么好说呢。”
“我同你买它们下来,我实在不舍得脱掉。”
“这里还有其他的款式,还配了毛衣围巾之类,全是平日上班可以穿着的。”他说,“还有这一件,这一件是陪我吃饭时用的。”
我笑,心头发涩,鼻子一阵酸,人怔怔地坐下。
隔半晌又说:“我同你买下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