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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松一口气,但愿下次左不要叫我拍照。我并不美,而且根本不上照。

  就算准时赴约,他也永远说他已等了很久。

  “谁相信。”我说道。

  “你瞧这胡髭,”他指指下巴,“都是等你的时候长出来的。”



  他一向会说话。

  那是著名的。

  我下楼去见左文思的时候,他倒真的已经等了很久。

  三点钟我接了一个电话,说公事说足二十分钟,再收拾一下,共花掉半小时。

  但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双手插在袋中,微笑地看住我。

  真叫人心软。



  天还是灰暗,下毛毛雨,混着工业区飘浮着的煤灰,脏得离奇。

  不过他的姿势一点也不像站在小贩摆摊与工友出入的地方,他像站在初春的巴黎,在狄拉贝路的咖啡站外。

  他说:“你看上去很好。”

  “我今天穿了新衣。”

  “漂亮的裙子。拉夫罗兰?”左文思说。

  “是。”我说,“姬娜借给我的。”

  “你应该穿我设计的衣服。我们走吧。”他拨一拨我的头发,“头发若留得长些更好。”

  “男人总喜欢女人留长头发,一种原始,毫无意识的喜爱,因为长发牵绊,不利于女人,使女人看上去柔弱,他们高兴了。”

  左文思深深看我一眼,“你太敏感,且疑心太重。”

  我知道。

  以前我不是这样的。

  我问:“你也设计运动装吗?”

  左文思说:“并不,所以拒绝,但曹氏接的都是运动衣订单。”

  “愿意帮忙?”我说。

  “在公事上,我并不是一个可爱的人,”左文思说,“我相当精明,不易相处。”

  “私底下呢?”

  “你那么聪明,相信已看穿了我的真面目。”他低着头说。

  许久之前,我喜欢观察人的心意,但现在,人家说什么,我愿意听什么。

  我并没有看穿左文思的真面目。我不再有兴趣。

  我说:“我只知道你喜欢我,认为我够资格为你的时装充模特儿。”

  他转头看我一眼,微笑。

  小杨的影室陈设很伟大,看得出落足本钱,这年头做生意讲装璜。

  他有化妆师,把我头发往脑后一勒,开始替我画大花脸。

  画完之后,我一看镜子,吓一跳。

  像等待毒品救急的瘾君子。

  我问:“眼窝真要如此深,嘴唇要这么浅?”

  他们把我头发统统束起,移向一旁,然后使马尾巴开花,像喷泉似洒开。

  左文思问:“如何?”

  “像一只用破了的稻草人。”我说。

  大伙儿大笑。

  我穿上左文思的精心杰作,最喜欢他一件黑色细吊带的绸衣,吊带只绳子般细,随时会断开似的,非常令人担心,于是设计已达到目的。

  摄影师为我拍照。

  一致通过我有最好看的足趾,小小一只只,犹如孩子,不像一些人,穿高跟鞋穿坏脚,拇趾特别弯曲粗壮。故此叫我赤脚。

  才拍三件衣服,我已嚷累,不肯再往下拍。

  我还以为一小时可以拍妥,这样下去,难保不到天亮,我已经在这影楼里耗了三个半钟头。

  左文思说:“你现在知道模特儿不好做?”

  我咕哝:“会计师亦不好做。”

  正在这个时候,摄影助手说:“淑东小姐来了。”

  我一抬头,看到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子浅笑着进来。

  我有点意外。

  这种时间走上来,且人人认识她,不见得是客人。

  那么是谁?

  只见她头发剪了最时尚的式样,穿着宽袍大袖的衣服,与她的年龄不甚配合,但看上去并不觉太不顺眼,面孔保养得很好,但毕竟四十是四十了。

  她是个很优雅的女人,看得出环境极佳,身上配戴都尽其考究之能事,一只小小的鳄鱼皮手袋,最斯文的鲸皮鞋,左手无名指上戴一枚大钻戒,手表是时兴那种古画样式的,密密麻麻嵌着宝石。

  谁?

  左文思的秘密情人?

  我暗暗留意文思的表情。

  他不甚愉快,淡淡地跟她说:“你怎么来了。”并没有欢迎的意思。

  我深觉诧异,她是谁?

  我尽量不把那个“谁”字露在面孔上。

  “我路过,在楼下碰见小杨的秘书,她说你们在这里工作,我猜想你们或许会肚子饿,带了些点心上来。”她十分温柔地说。

  左文思仍然是那种口气,“我们没空吃。”

  这个人是谁呢?

  左文思是个极其温柔礼让的人,我不能想象他会对任何人这么不客气与这么冷淡。

  况且这个人又这么温驯低声下气地待他。

  我有点看不过眼。后来一想,关我什么事?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每个人都有他的心事。

  我别转面孔,乘机到更衣室去换衣服。

  到穿回我旧时衣服的时候,那位女客已经走了。

  可怜的女人。

  小杨低声说:“你不该这么对她。”

  左文思不出声。

  “她实在关心你。”小杨说道。

  “别理我。”

  “文思,你也要想想,你之有今日,还不是她给你的。”

  左文思刚想说话,见到我出来,便住了嘴。

  事情就很明白了。苦学生在他行业中要爬起来占一席位置,没有人提拔一把是不行的,于是这位女士慷慨地运用她的权力,而左文思得到他想要的,也付出代价。

  事后,事后总是一样的。

  他认为他不再需要她,而她也再留不住他的心。

  真可悲,这种老套的故事不时地发生,而当事人好此不疲,欲仙欲死地乐在其中。

  没想到清秀的左文思也是其中一名。

  我说:“改天再需要我的话,你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找到我。”

  左文思说道:“签一签这份简单的合约再走,每小时你可得到一百五十元的酬劳。”

  “大买卖。”我笑说。

  小杨说:“别忘记,走红之后,另作别论,人总得有个开始。”

  左文思面色甚坏,适才之兴高采烈全数为那女人扫走,他颓丧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小杨当然也看出来,他说:“来,韵娜,我送你。”

  “我也不用人送。”我扬扬手,“各位再见。”

  小杨拉住我:“胡说,来,我同你一起走。”

  他替我穿上大衣。

  下楼时我看了左文思一眼,他如遭雷击似的,幻成石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小杨说:“他非常情绪化。你同他不熟,没有看过他发脾气吧?吓死人,工厂有一批衣服做得不理想,被他逐件推到电剪下去剪得粉碎,红着眼,疯子一样。”

  “他们艺术家是这样的。”我说。

  “文思可不承认他是艺术家。”

  我说:“左文思说他只是小生意人。”

  小杨说:“你很清楚他。”

  他并没有提到那个女人是谁。

  我也没有问。

  不是我欠缺好奇心,而且我与左文思不熟,犯不着追究他的事。

  在如今,投资感情比以前更不容易,还是自己守着有限的资产好一点。

  谁没有阴暗的一面,要相信一个人会忘记过去是很困难的事,左文思不能。我亦不能。没有人能够。

  看到他这一幕,并没有令我对他改观,我们只是朋友,友情是不论过去的。

  小杨说:“韵娜,我在此地替你叫车子。”

  “好。”

  我上街车,与他招手道别。

  左文思许久没有再打电话来。

  我只在报上看到他的消息:某专栏作家在教导读者吃喝穿之余,批评左文思傲气十足,不肯接受访问。

  某名流太太说:她想也不会想穿着本港制服装,除非是左文思的设计。

  在这一段时间内,我仍然穿着姬娜的施舍品。

  姬娜问:“你与左文思之间没有了?不听说他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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