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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页

 

  “爹,我自己对这门功夫一点兴趣也无,只怕会越帮越忙,我倒是带了一个人才来,待会儿我叫他来见你。”

  爹笑,“算是你的替身?”

  我呵呵大笑。

  我们父子来到客厅,爹对女佣说:“去请太太。”



  女佣人答:“太太去买花,说是三少爷来了,客厅光秃秃,不好看。”

  我说:“太客气了,那么我先接了我同事来。”

  “都这么心急。”爹摇头。

  走到门口,我停住了,犹疑着转身。

  “爹——”我叫。

  “什么事?”



  “这里是不是有一位女客?”我问。

  “女客,什么女客?没有哇。”爹答。

  “我明明见到的,”我说,“刚才她在金鱼池畔修剪杜鹃花,穿黑色毛衣黑色长裤。”

  爹笑了:“哦,她,我一定答应介绍你认识。”

  “太好了。”我说,“现在我去接我的替身。”

  我吹着口哨,轻快地开着父亲的新式跑车到老房子去接庄国栋,这上下他也该洗完澡了吧。”

  到了老房子,老黄的妻——黄妈,来开门,笑得皱纹都在舞动:“三少爷,你来了?十年整你都没回来过,好忍心啊。老爷还能坐飞机去看你,我又不谙洋文,你真是。”

  “怎么,”我笑问,“派你来服侍我们?抑或是监视?”

  “是呀,庄少爷出去了。”她说,“叫我关照你一声。”

  “他出去了?去了哪里?”

  “他说去报馆登一则广告。”黄妈说。

  “他疯了。”我说,“真去登广告?”这老小子。

  我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一边听黄妈絮絮地诉说过去十年来发生的事。

  我有兴趣地问:“爹是在什么地方认识新太太的?”

  “老爷在一次宴会中看见太太,就托人介绍,真是姻缘前定,大家都替老爷高兴。”

  “新太太美吗?”

  “美。”老黄妈说。

  我笑,“你们看女人,但凡珠光宝气,平头整脸的,都算美。”

  “不,三少爷,新太太真的是美。”黄妈说道。

  我还是不信,“三十余岁女人,皮肤打折,还美呢,老黄妈你老老实实招供出来,新太太给了你什么好处?她很会笼络人心吧?”

  “三少爷一张嘴益发叫人啼笑皆非了,”她眯眯笑,“三少爷,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就帮老爷做生意,多好。”

  “我不会做生意。”我说。

  “学学就会了。”

  “我懒。”我摊摊手,“黄妈,你看着我长大,知道我的脾气,我最不喜与人争。小时候我连兽棋都不肯玩,就因为怕输,商场上血肉横飞,全是惨痛的战争,怎么适合我呢?”

  “那么娶老婆呢?难道也是打仗?”黄妈反唇相讥。

  “黄妈,”我乐得飞飞地,“这件事有点苗头,今天我见到我的梦中女郎了。”

  “三少爷,你少做梦呵。”她笑。

  我懊恼地说,“所以我不要回来,你们个个都是训导主任,缠牢我就拼命批评我,一句好话都没有。”黄妈大笑,这老太太。

  大屋内仍然是旧时装修,高高屋顶上粉刷有点剥落,电灯开关是老式那种,扳下来“扑”的一声,非常亲切可爱。沙发上罩着大花的布套子,花梨木茶几上被茶杯垫烫着一个个白圈印子。墙上一些不知名的字画都已经糊掉了——黄妈是很妙的,她见画上有灰尘,便用湿布去擦。真有她的。

  这一切都令我想到儿时的温馨:父亲在法国人手下做买办,母亲打理家事,把外公给的私蓄取出贴补家用,从没一句怨言。

  母亲是个温柔美丽的老式女人,可是她进过港大,太平洋战争爆发时才辍的学,因是广东人,皮肤带种蜜黄色,面孔轮廓很好,高鼻子,大眼睛,长睫毛,像尖沙咀卖的油画上那些蛋家女郎,一把乌油油的黑发,梳一个低低的发髻,所以刚才我看到那个荷花池女郎的低髻,马上从心中喜爱出来。

  母亲嫁了宁波人,也会说上海话,但一遇情急,常会露出粤语。可是父亲一日比一日发财,她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差,生了两位姐姐,再生下我,本来还准备多养几个儿子,但是已经不行了。

  她患的是癌症。

  当年我十二岁,她常搂着我落泪:“阿妈晤舍得你,阿妈晤舍得你。”已知道自己时日不久。

  想到这里,我双眼红了。

  老黄妈很明白,“三少爷,想起了娘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她叹口气。

  我仿佛看到母亲穿着宽身素白旗袍在沙发边走来走去唤我:“震中,震中。”

  “爹喜欢嘲笑她,“你们这些广东人如何如何……”

  门铃响了,打断我思路。

  黄妈去开门,是庄国栋回来了。

  老庄见到我那样子,诧异问:“眼红红,哭了?谁欺侮你?抑或是叫爹爹打手心了?”

  我连忙说:“你去了哪里?”

  “登广告,”他说,“寻人。”他把一张草稿递给我。

  我说:“荒唐荒唐。”取过草稿看。

  上面写着:“书房一别,可还安好?请即与我联络。”附着一个信箱号码。

  “书房一别——什么书房?”我问,“你真老土,这简直比诸流行小说的桥段还低级,这简直是张恨水鸳鸯蝴蝶派的玩意儿,亏你是受过教育的人。”

  他又抽烟,不反驳我。

  “你绝望了,”我扮个鬼脸,“当心你那信箱里塞满了又麻又疤的女人来件。”

  他还是不响。

  “来,上我家吃饭。”

  “不去,你们一家大小团聚,关我什么事?”

  “那你来香港干吗?”我急问。

  “度假。”他微笑。

  “你出卖了我。”我说。

  “你想卖我,结果给我卖了。”他悠然。

  “跟我爹办事不错的。”我一本正经说。

  “我也不善钻营。”他说。:

  “那么去吃顿饭总可以的。”我说。

  “你放心,我一定去,既然住在你家,总得拜会伯父大人,但不是今天。”

  “老庄,”我说,“这是正经的,你可相信一见钟情?”

  “我相信爱情可以在任何情形之下,防不胜防地发生。爱情是一种过滤性病毒,无药可治。”

  我兴奋地说:“我今天终于见到了她。”

  “谁?”他淡然问。

  “我梦中的女郎呀。”

  “嘿!”

  “别嘲笑我,是真的。”

  庄说:“就因为她长得还不错?也许她一开口,满嘴垃圾,也许她唯一的嗜好是坐牌桌?别太武断,许多漂亮女人是没有灵魂的。震中,你的毛病是永远天真。”

  “听听谁在教训我,”我不服,“我自然有我的眼光。”我白他一眼,“你去不去?不去拉倒。”

  “你在那里嚷嚷,不过是因为你根本没勇气去坐在你父亲与继母面前。”他笑。

  说实话,我真有点气馁。

  老庄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怕是怕父亲在晚饭当儿(一片死寂,只听见碗筷叮叮响),忽然说:“震中,你不用回英国了,我给你在公司里安排了一个职位,月薪三千元,打明儿起,你名下那些股票全部蠲免,所以你不回来也不行了。”

  当然听了父亲那些话,我只好流泪。

  于是继母拿出她那后娘本色,在厚厚的脂粉下透出一声冷笑:“震中,你爹也是为了你好……”

  我打了一个冷战,两个姐姐的话对我实在有太大的影响。

  老庄对我说:“震中,你这个人,其实是懒,懒得不可开交,听见工作是要流泪的。”

  我耸耸肩,“我要去了。”

  黄妈进来说:“老爷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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