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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页

 

  他跟我说:“我很紧张,有恶兆的预感。”

  “别担心。”我说,“你有什么不高兴,跟我说不妨,心中好轻松点。”

  庄的脸没向着我,但是声音微微颤抖。“震中,我想去找她。”

  我不晌,侧隐之心,人皆有之。我同情庄国栋,他为这段情困了十多年,越久钻牛角尖,总得寻找一个解脱的方法。



  我说:“其实事业的成功也足够补偿了,整间图书馆由你打理。老兄,非同小可,七百多万册书呢。”

  庄落寞地说:“书本没有温柔的声音,温暖的小手。”

  “如果你独要那双手,当初为何不抓紧它们?既然舍弃了她,任何一双手都可以给你同样的温暖。”

  “我是个愚人。”

  “老庄,我认为过去的事已属过去,创伤已经无痕迹,不要再去挖旧事,回忆往往是最美丽的。”

  他转过头来,“怎么,你真认为她已变成一个镶金牙的阿母了?”



  “也许她已经移民了,这年头流行这个。”

  “你少喻古讽今。”

  “你打算怎么样找她?”我真正纳闷起来,“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你打算登报纸?”

  “登报也好。”他沉吟。

  “老庄,别过分,难道你还想拟一则广告,上面写:‘贤妹,自从长亭别离回来,家居生活可还安好?’喂,你神经不是有毛病吧?”我推他一下。

  谁知他喃喃复述:“自从长亭别离回来……可是梁山伯并没娶到九妹。”

  我心怯了一怯,“这话是添张教我的,你可别学了去。”

  他仰头笑,“添大智大勇,我哪能及他。”

  “喂,咱们说别的好不好?”

  “说别的?好,你要我说什么?香港哪家馆子的海鲜野味好吃?哪家网球场的草地漂亮?跑车还是意大利的出品上乘,电视明星是汪明荃最具有风情?是不是这些?”我沉默了。

  “震中,我们是朋友,我无意成为你的清客傍友。”

  我连忙赔笑,“听听这是什么腔调?老庄,你也太多心了,敏感过度。”他合上双眼假寐。我看到他的眼皮微微跳动,他并没有睡着。

  我叹口气。一个人,若一辈子没有恋爱过,又说遗憾。不知蜜之滋味,轰轰烈烈爱过,到头来又春梦一场,落魄半辈子。

  我盘算着,我唯一的希望,是当我自己堕情网的时候,不需要经过太大的痛苦,我爱她她爱我,“碰”的一声关上天窗,吹吹打打入洞房,完了。

  但是这个女郎,她在什么地方呢,我茫然地想。

  不急不急,趁她未出现之前,我且先打打网球,逛逛花都,吃吃喝喝,轻松一下未迟。

  我又释然了。

  我推推老庄说:“我知道你还没睡。老庄,到了香港自然是住我家了。”

  他睁开眼睛,“我还有钞票住大酒店吗?”

  “我家实在是要比旅馆舒服,否则我陪你住酒店。”我笑道。

  他懒洋洋说:“听听这种口气,真是各有前因莫羡人。小老弟,只要福气好,不需出世早。”

  “你还是那么愤世嫉俗。”我说。

  “休息一会儿吧。”

  我朝他笑笑,再伸头看看四周围有无我那梦中情人,然后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老庄在看书。

  “呵,”我说,“又是射雕英雄传,这上下你也该会背了吧?”

  他不睬我,我吃了飞机餐后又睡。

  这次醒,是被老庄推醒的:“到了,到了。”他说。

  我说:“脚都坐肿了。”伸伸懒腰。

  父亲的车子与司机都在门口等,自我们手中接过行李。

  司机说:“三少爷,老爷问你住哪里。”

  “老房子还未卖就回老房子。”我笑说,“老头子刚做新郎,一个牛高马大的儿子在面前晃来晃去,有碍观瞻,咱们不去新屋。”

  司机想笑又不敢笑。

  我们一下子就到了老房子,我叫司机去报告老爷。

  我叮嘱老庄叫他把这里当他的家。

  他正沐浴的时候,爹的电话到了,“过来见我。”他说。

  圣旨下。

  我马上站在浴室外去求老庄伴我同去。

  他在莲蓬头哗哗水声下叫我去死。

  我只好一个人赴法场了。

  爹的新居在石澳,我从没想到爹爹竟有如此的品味,他一向讲究实际,但新房子却装修得美仑美奂,十分时髦。

  一行嫣红姹紫的花圃伴着一个腰子形的假山金鱼池,流水淙淙。我一时间留恋在这个精致的小花园里,不肯进客厅。

  那里有一个女郎蹲着,戴厚手套,正在修剪几棵玫瑰红的杜鹃花。

  她穿着黑色毛衣及长裤,长头发挽成一只低髻,插着一技翠玉的发簪,耳角的皮肤白如凝脂。

  我忍不住探了探身,想看她的侧面。

  她非常专神地“咔嚓咋嚓”剪树枝,我只好再侧侧身,正在考虑是否要咳嗽一声,一脚踏错,滑进金鱼池,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我身子下半截顿时成了落汤鸡。

  那女郎闻声转过头来,大吃一惊。

  我原本想出声道歉,但是一见到那女郎的脸,我呆住了,我那等了半辈子的梦中女郎,她在这一刻出现了。

  我瞠口结舌,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也顾不得混身湿漉漉,索性站在水池内。

  只见她用手捧起池旁草地被我弹起的金鱼。

  “唉呀,可怜我的水泡眼,我的绣球头……”她抬起眼睛来,轻轻嗔怪我,“你这位先生,怎么如此冒失?”

  我张大嘴看着她。

  她把金鱼轻轻放入池中。

  “你还不上来?水冷哪。”她蹬足。

  我一步爬上池边,皮鞋上带着荷花水草。

  “你怎么搞的?”她责备,“我的鱼池完蛋了。”

  “呵,对不起。”我的眼光没有离开她的一颦一笑。

  “咦,你是谁呀?”她问我。

  我还在那里说:“呵,对不起。”整个人如雷击一般。

  她轻笑一下,又叹一口气,转头叫:“黄伯,黄伯!”她走开了。

  黄伯是我们家老男仆,跟着急急步走过来,一见是我,喜得一把抱住:“三少爷!”又吃一惊问,“你怎么了?”

  我问他:“那女郎是谁?”

  “什么女郎?你还不去换衣服!”

  他带我自书房长窗入到客房,拿了干衣服给我换,一边唠叨。我逆来顺受,闷声不语。

  那女郎。

  成熟的脸容,极端女性化的姿态,她是一个真正的美女,我从没见过黑宝石似的眼睛,那么流动的眼波,我呆住了。

  我们家从来没有那样的亲友,是谁呢?

  我心神荡漾。

  有人敲门,“震中,你可是在房间里?”父亲的声音。

  “是我。”我应着去开门。

  “震中!”他拥抱着我。

  “父亲!”我的双眼濡湿。

  “你良心发现了?你肯回来见我了?”父亲一连串地问。

  我仔细地看他,他益发精神了,体形又保养得好,一点也看不出已经五十多岁。头发是白了,但更加衬托得他风度翩翩。

  我称赞道:“爹爹,你真是越来越有款了,怎么,生活愉快吧?”

  “很好,很好。”爹看上去真正精神焕发。

  不管那女人是谁,只要她能够令他这么快乐,我就感激她。

  我笑道:“这都是新任罗德庆夫人的功劳吧?”

  爹问:“震中,你不反对吧?”

  “爹,我怎么会反对你重新做一个快乐的人呢?”

  “震中,你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他很高兴,“锦锦与瑟瑟却反对。”

  “姐姐们小心眼。”我说。

  “来,我介绍你认识她。”

  “这是我的荣幸。”我说。

  “震中,倘若你肯回来帮我,”来了,“我的生活就没有遗憾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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