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邮票的糖果盒子已经生锈,盒面的花纹褪掉不少,但它仍有资格做我的陪葬品。
还有傅于琛替我买的第一支口红,只剩下一只空壳,他带回来的第一条缎带、太妃糖的包装纸……
我开心得很,每件物品细细看察,这个世界,倘若没有这个收藏品,根本不值得生活下去。
没发觉有人推门进来,“你蹲在那里干什么?堵夫绸容易皱。”
我抬起头,是傅干琛,他过来接我往舞会。
急于收拾所有的东西,已经来不及,都被他看见。
他震惊,“承钰,你在干什么,这些是什么东西?”
我也索性坦然,“我的身外物。”
“老天,你一直保存着?这是,唷,这张甫士卡……”他说不出话来。
我取过缎子外衣,“我们走吧。”
这时他才看到我一身打扮,眼光矛盾而迷茫,手缓缓伸过来,放在我肩膀上。
我轻轻地说:“听见吗,要去了,音乐已经开始,我们可以跳舞。”
他的手逗留在我脖子上很久很久。
门口传来马小姐的声音:“承钰,打扮好没有?今日你可是主角。”
傅于琛才自梦中醒来,替我穿上长袍。
马佩霞看到,呆一呆,随即赞叹,“来看这艳光。”
我只说:“二十一岁了。”
还要等多久呢?
舞会令我想起母亲与惠叔的婚宴,不过今日我已升为主角,傅于琛就站在左右。多少不同年纪的异性走到我身边来说些颂赞之词,要求跳半只舞,说几句话。女士们都说,周承钰真人比照片好看。
站得腿酸,四周围张望,看到舞厅隔壁的一个小宴会厅没租出去,我躲开衣香鬓影,偷偷溜到隔壁,在黑暗中找到椅子坐下。
一口饮尽手里的香槟,嘴里忍不住哼: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在飘过来,又飘过去,在飘飘呀飘个不停。
黑暗中有一把声音轻轻地问:“谁的灵魂?”
我吓一跳,弹起来,忙转过头去,只见暗地里一粒红色火星,有人比我捷足先来,早已坐在这里抽烟。
“谁?”
“慕名而来的人。”
我又再坐下来,轻笑,“要失望了。”
“本来已觉失望,直到适才。”
“啊,发生什么事?”
“你进来,坐下,唱了这首好歌。”
我听着他说话。
他补一句,“证明你有灵魂。”
“你叫什么名字?”
“说给你听,你会记得吗?外头统共百多名青年俊才,你又记得他们的名字?”
我纳罕了,“那你来干什么,你同谁来?”
“我代表公司。”
“你是马小姐的朋友。”
他没说话,深深吸烟。
我无法看清楚他面孔,取笑他,“你是神秘人。”
他不出声,并没有趁势说几句俏皮话。
我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好特别的一个人,强烈的好奇心使我对他的印象深刻。
“承钰,承钰。”马小姐的声音。
“快去吧,入席了。”
“你愿意与我一起进去?”
“不,我这就要离开。”
“为什么?”我失望。
“回公寓看书,这里太闷。”
这话如果面对面说,我会觉得他造作,但现在他连面孔名字都不给我知道,显得真诚。
“承钰。”郭加略走过,“承钰。”
“全世界都来找你。”他轻笑。
我只得站起来,“再见。”我同他说。
“再见。”
我又停住脚步回头,“告诉我,我今夜是否漂亮。”
他略觉意外,“你是周承钰,你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漂亮,你像一只芭比娃娃。”
我啼笑皆非,“谢——谢——你。”
“有没有找到承钰?”
是傅于琛,每个人都出动找我。
“这里。”我亮相。
“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快过来。”
傅于琛拉起我的手,第一次,第一次我没有即时跟他走,我回头看一看房间。
那夜我们在饭后跳舞,气氛比想象中热烈,各人都似约定要好好作乐,舞着舞着,郭加略带头,把所有在场的模特儿排成人龙,各人的手搭各人的腰,跳起仑巴舞来,我招手唤傅于琛,但他没有加入。郭加略一手把马小姐带入我们的队伍,跳得香汗淋漓。
真腐败是不是,喝香槟,跳热舞,谈恋爱,都是私欲,世纪末的坠落,这般纵情享乐,义无反顾,因为吃过苦,所以怕吃苦,因为明天也许永远不来,因为即使有一万个春天,也未必重复今宵这般的良夜。
跳至脚趾发痛,音乐才慢下来。
傅于琛过来说:“该是我的舞。”
“马小姐呢?”
“去补妆。”
汗水也把我脸上的化妆冲掉七七八八,头发贴在额前颈后,绸衣上身几乎湿透,谁在乎,我想我的原形已经毕露。
傅于琛说:“年轻人总是不羁的。”
我抬起头来。
“那个登报纸广告的青年,有没有找到你?”
“什么,啊,那一位,我不关心。”
“佩霞说他找到她店里去要地址。”
我说我累了。
目光四处游走,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暗厅里的人,他应该长得怎么样?低沉有魅力的声音,应该配合端正的面孔。
“你在想什么?”傅于琛狐疑地问。
他握住我的手紧了一紧。
“从前与你在一起,你从无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看着他,温和地笑,“从前我还未满二十一岁。”
客人陆续散去,临走前,我回到那个小宴会厅去,开亮灯,厅内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打道回府。
倘若真要找出那个人,或者也可以学童马可,在报上登一段广告,不顾一切寻找……那真的需要若干勇气,我比较爱自己,不肯做这等没有把握的事。
第八章
过了这一个生日,真正红起来,推掉的生意比接下来的多,即使接下来的工作,己排至第二年年中。定洋都依马佩霞的意思,叫他们折美金送上来,马小姐是我的经理人。
郭加略已摸熟我每一个毛孔,拍起照来,事半功倍。
我问他:“还能做多久?”
“十年。”
“要命。”马上泄气,瘫痪在地上。
“喂,敬业乐业。”
“我想结婚。”
他大笑,“你可以,你有钱。”
“你们一听见结婚两字就笑得昏过去,为什么?”
“要不要试一试?聪明人不必以身试法。”
“你可结过婚?”
“承钰,你太不关心四周围的情况,我认识你时,早已结婚。”
我怔怔的,“他们没说起。”
“我这段婚烟维持得不容易,”加略洋洋得意,“职业是同漂亮女人混,妻子却能谅解,从不盯梢。”
“可是你仍然不看好婚姻。”
“独身人士往往可以在事业上去得更远更高。”
“为什么?”
“你这只蠢鸡。”
“对不起,承钰,关于你的传说太多,老以为你是只妖精,谁知是这么一个普通女孩,唉。”
我黯然,“别瞎捧人,才没资格做普通人呢。”
马佩霞进来,“承钰,伊曼纽尔标格利王朝在此地找人,你去试一试。”
“咦,他们我的是单眼皮高颧骨,皮肤蜡黄,稻草似黑发,我干不来。”
“不一定,去试试。”
“要不就得长得像只鬼,他们以为东方女人不是婢妾就是鬼,不会让我们以健康的姿态出现。”
“去不去试?”
“不去。”
“标格利派来的人是华人。”
“哎呀呀,更加坏,一定是犹太人打本捧红的,衣锦荣归,我可不去受这个气。”
郭加略立即说:“好好好,不去不去,反正周小姐也不过是闲得无聊,玩玩模特儿,又没打算未真的,谁去接受挑战,大不了结婚去,嫁妆丰厚,怕没有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