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他当我透明,有时在走廊狭路相逢,招呼都不肯打一个,仿佛我是只野兽,他一开口,就会被我咬住,惟有马佩霞可以保护他。
我为这个生气。
故此淡淡说:“房子都找到了,郭加略替我装修。”
傅于琛干笑数声,“嫌这里不好?”
“不,我不能再住这里。”
“还是怕人闲话?”
“一日不离开这里,一日不能与你平起平坐,地位均等,所以马小姐不愿与你正式同居。”
“你想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自力更生,你知我一直想自力更生。”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即使没有卡斯蒂尼尼的遗产,你也可以做得到,一向以来,我高估你的机心,低估你的美貌,在本市,没有被埋没的天才或美女。”
“你并不太注意女性的相貌,”我说,“城里许多女子比马小姐好看。”
傅于琛失笑,我刚想问他笑什么,马小姐捧着银盘出来。
“在谈些什么?”
“美貌。”傅于琛说。
“承钰可以开班授课。”
“我,”我先是意外,后是悲哀,“我?”
“怎么,”马小姐问,“还没有信心?”
“都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追求我。”
话才说完没多久,过数日,郭加略把一张畅销的英文日报递给我,叫我看。
他讶异极了,“这是你吧。”
报纸上登着段二十厘米乖十厘米的启事:“不顾一切寻找周承钰,请电三五七六三,童马可。”
老天。
我把报纸扫到地下。
“漂亮女子多残忍。”郭加略笑我。
我白他一眼,不出声。
郭说下去,“你们是几时分手的?他没想到周承钰小姐在今日有点名气,这则广告刊登出来,当事人未免难为情。”
“也许有人会以为它是宣传。”
“这主意倒不错,只是宣传什么呢?”
马佩霞在吃中饭的时候说:“快同他联络,不然如此触目的广告再刊登下去,不得了不得了。”
我恼怒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广告,我没见过!”
马佩霞叹口气,“要是不喜欢他呢,他会飞也没用,跪在你面前也不管用,真奇怪,真难形容。”
“谁跪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人。”
“对,你没看见。”马小姐一贯幽默。
“我有什么能力叫人跪在我面前。”
“这个人既然来到此地,就不会干休,他有法子把你找到。”
“我拨电报警。”
在那个夏天,我搬了出来住。房子就租在隔壁,露台斜对面可以看见傅家,我买了几架望远镜,其中一台百五倍的,已经可以把对面客厅看得很清楚。
郭加略问:“承钰,你对天文有兴趣?”
“是。”我说,“你知道吗,月球的背面至为神秘,没有人看得见,没有地图。”
“我只知月球有个宁静海,名字美得不得了。”
其实那颗星叫傅于琛。
对他,我已有些心理变态。每夜熄了灯,坐在露台,斟一杯酒,借着仪器,观望傅于琛。马佩霞几乎隔一日便来一次,这事我完全知道,别忘记我以前便是住在那屋子里,但是将自己抽离,从遥远的地方望过去,又别有一番滋味。
我学会抽烟,因为一坐几个小时,未免无聊。
马佩霞最近很忙,但仍然抽时间出来,为他打点琐事,她是他的总管家,这个地位,无人能够代替,马小姐越来越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风度,真令人适意,很多时候,气质来自她的涵养功夫,她是更加可爱了。
傅于琛很少与她有身体上的接触,他俩一坐下就好似开会似地说个不停,傅睡眠的时间每日只有五六小时,半夜有时还起身。
这件事在一个多月后被拆穿,结束津津有味的观察。
清晨,我还没睡醒,他过来按铃。女佣人去开门,他抢进来,扯住我手臂,将我整个人甩出去,摔在沙发上,然后扑向露台,取起所有望远镜,摔个稀烂。
我不声张,看着他,他用尽了力气,怒火熄掉一半,只得坐下来,用手掩着面孔,叹一口气。
他说:“是我的错,养出一只怪物来。”
我们许久没有出声,也好,能为我生气已经够好。
走过去,想亲近他,他却连忙站起来避开。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不再对我好?”
“你已长大,承钰。”
“我等我长大已有良久,你等我长大也已有良久,你以前时常说:承钰,当你长大,我们可以如何如何,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不,你没有,你变为另外一个人,我对你失望。”
“你要我怎么样,回大学念博士,帮你征服本市,抑或做只小狗,依偎你身旁?”
“我不想与你讨论这个问题,你有产业,有工作,有朋友,你不再需要家长,是,你盼望的日子终于来临,你百分之一百自由了。”
“不要拒绝我。”我趋向前,声音呜咽。
“有时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承钰,永远像第一次见到你那样可爱精灵。”
“付于心。”
“不,傅于琛。”
禁不住紧紧拥抱。我的双臂箍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怎么样都躲不过我,不可能。
二十一岁生日来临,傅于琛为我开一个舞会。
早几个月,他已开始呻吟:“承钰都二十一岁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百忙中都会拨出一点时间来,用手托住头,微笑地思索过去。
“二十一岁!”他说。
又同马小姐说:“我们老了。”
马佩霞笑答:“还不致于到那个地步。”
“我已经老花了。”傅于琛失望地说。
我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呆,随即忍不住呵哈呵哈地大笑起来。
连傅于琛都逃不过这般劫数,像他那样的人,都会有这一天,太好玩。
傅于琛恼怒地看着我,“承钰你越来越残忍可怖。”
“咦,待我老花眼那一日,你也可以取笑我呀,我不介意,那一日总会来临。”
“待那一日来临,我墓木已拱。”
“不会不会不会,二十五年后,你还老当益壮,”马佩霞说,“风度翩翩,只不过多一副老花眼镜。”
傅于琛对马小姐控诉,“你看你栽培出来的大明星,这种疲懒邋遢的样子。”
我静下来,他一直不喜欢我的职业,他希望我成为医生、物理学博士,或是建筑师,起码在学校里呆上十年,等出来的时候,已经人老珠黄,不用叫他担心,我太明白。
“人家在天桥上镜头前穿绫罗绸缎穿腻了,在家随便一点也是有的。”马佩霞为我解释,“国际摸特儿都有这个职业病,平时都是白色棉布衫加粗布鞋子。”
“她小时候是个小美人,记得吗,”他问马佩霞,没当我在场似的语气,“没见过那么懂事的孩子。”
马佩霞在深意地看着我。
我把长发拨到面孔前,装只鬼,无面目见人。
舞会那日,一早打扮好,没事做,坐在房间里数收藏品。
两张由傅于琛寄给我的甫士卡经过多年把玩,四只角已残旧不堪,钢笔写的字迹也褪掉一大半,令我觉得唏嘘,原来甫士卡也会老也会死。
那只会下雪的纸镇,摇一摇,漫天大雪,落在红色小屋项上,看着真令人快活。莱茵石的项链,在胸前比一比,比真宝石还要闪烁。
其实我并没有长大,内心永远是七岁的周承钰在母亲的婚宴中饥寒交迫。
只不过换过成人的壳子,亦即是身躯,傅于琛就以为我变了个人,太不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