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伤了我的自尊心。
原来,我的写作事业,在母亲大人眼中,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说什么,转过脸去与父亲谈了几句,翻翻他学生的功课,只见他仍然逐只字在改博士论文,不禁说:“爸,太辛苦了,不如叫他们重写。”
谁知父亲大人笑道:“这是人家心血结晶,你以为是爱情小说?”
我讪讪地告辞。
为什么不发作?早已成年,凡事藏心中好些,何必对父母发脾气。
我们这一行。彷佛武林中的邪教,总坛上祭看八个大字:入我门来,祸福莫怨,还有什么可说。
回到公寓,发觉接待处代我收了一只包裹,拿到客厅拆开一看,顿时呆住。
那是一座卫星电话,附着山口的说明:“修,不需电话线也可以通讯,请与手提电脑一起应用,把最新稿件传给我们,明。”
我几乎感动,是“我们”两字出卖了他,山口仍然是为出版杜做事。
我把电话放到一旁。
真没猜到杏友姑妈会是一个说故事的高手。
头三天,我们并没有说到戏肉,只是暖身,闲聊,培养感情,彼此熟络了再说。
我们谈到孩子问题上。
“喜欢孩子吗?”
我答:“开始喜欢了,对于女性来说,那是原野的呼声,不受理性控制的遗传因子发作,心底渴望拥抱幼儿。”
“你还有机会。”
“我同其聪其锐的孩子厮混算了。”
姑妈笑,“看得出你同他们亲厚。”
“我有一女友,气质外貌没话说,一日打电话来求救,叫我载她母子到医院看急症,她抱着幼儿,披头散发,面无人色,似难民一般,没声价求医生救治,你知道是甚么病?不过是中耳发炎,烧到一O四度,为娘的已经失心疯,这是干其么?自尊荡然无存。”
姑妈侧然。
“况且,也很快就长大,重蹈我们的覆辙,浪废光阴,什么地做不出来。”
姑妈家的食物却极不简约,我爱上了她做的一味意大利菜酿橄榄。
先把油泡橄榄除核,酿进碎鸡肉,放入面粉打滚,过鸡蛋,再沾上面包慷,在滚油内炸至金黄。
这样子吃下去会变胖子。
我们又说到节食。
“需长期压抑。”
我喏咕笑,“三餐不继,家徒四壁。”
“原来,努力半生,目标竟如此荒谬。”
“为什么那样怕胖?”
姑妈答:“人家问我,我一定说是健康问题,脂肪积聚,百病丛生,实际仍是为看外型,肥胖多难看。”
对小辈这样坦白真不容易。
“最大的忠告是什么?”
“珍惜目前所有的人与事,时光飞逝,抓紧今日,得不到的东西不要去想它。”
是这样,她开始了她的故事。
通常口述,有事走开的话,在录音机留言,让我带回家细听。
我深信每一个人都拥有动人的故事,成功人士的过去更加吸引。
在这个时候,我才后悔没有练好一枝笔。
以下,是庄杏友的故事。
第二章
认识周星祥那一年,庄杏友十九岁,大学二年生。
杏友有一双异常明亮的大眼睛,追求她的男生都说“像一只傍徨的小鹿似惹人怜爱”,她身段偏瘦,更显得秀丽。
母亲经已去世好几年,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好静。
父亲随家人南下,学历不被承认,只得在一种私人专上学院里任教。待遇不算太好。
他们一向住在中等住宅区的公寓里,地方还算宽敞,可惜到处堆满了庄老师的书,一些有用,大多数无用,但是都不舍得扔掉。
被做生意的亲戚嗤之以鼻,“中文用不着学英文,英文用不着又学法文,庄郁培真正学贯中西,经济学专家偏偏不懂经济。”
父亲一身绉绉的衬衫,绉绉的长裤,说也奇怪,杏友一直负责洗慰父亲的衣服,但无论怎样努力,一上身就稀绉。
可是同事与学生都尊敬庄郁培老师,他与世无争,被人伤害,也从不还击,凡事顺其自然,做好本份,这样一个好好先生做起学术研究起来却势如猛虎。
杏友记得,那是一个初夏。
年轻的她来不及已换上短袖短裙。
母亲遗下一架老式缝衣车,杏友喜欢亲手缝制衣服,节省得多,款式又新颖。
她温习功课完毕,正在裁剪一件外套,电话铃响起来。
“是庄府?”
“是,找哪一位?”
“庄郁培老师是否住清风街十四号地下?”
“正是。”
“我约了庄老师下午二时正,他会在家可是?”
“他若约了你就不会爽约。”
“谢谢你。”电话挂断,并没有留下姓名。
清风街,一个亲戚曾抱怨:“怎么住到清风街,已经两袖清风,还要现身说法。”
杏友不禁笑了,这些亲戚嘴巴真尖。
二时左右,有人按铃,杏友没有去开门,父亲自会请客人到书房。
到了三时许,杏友正套上新衣此试,忽然听见父亲大叫:“火警,火警!”
杏友立即扑出去跑进书房,发觉书桌旁废纸箩有火舌浓烟冒出,父亲如热锅上蚂蚁急得团团转。
她立刻镇定地走进厨房,掏了一锅子水,走进去淋在废纸箩上,再顺手取过搭在椅子上的外套,盖在已熄的小火上。
一边又连忙安慰父亲:“没事没事,一会我会收拾。”
庄老师跌坐在椅子上,“已经是第二次了,上次也是弹烟灰到字纸箩引起火头。”
杏友说:“你用烟斗真的要小心点。”
有人笑了。
杏友凝住。
这个时候,她才想起:客人。
客人还没有走。
她衣冠不整,全落在客人眼中。
偏偏父亲还在这时候介绍道:“杏友,这位是周星祥同学。”
杏友抬起头,只看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站在面前,她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你好,我,我还有事……”一溜烟走回房间。
耳朵都烧成透明,一边脸麻辣辣。
看看镜子,身上只有内衣短裤以及一件缝到一半的外套,虽然没有泄露春光,已经失礼到极点。
杏友懊恼得几乎哭出来。
又过半晌,父亲在外边叫,“杏友,周同学告辞了。”
杏友只得扬声道:“再见。”
对方也说:“再见。”
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杏友知道已经安全,缓缓走出来收拾残局。
却看见书房已经清理妥当,湿地拖干,烧剩的废纸倒掉。
杏友知道这不是父亲做的,庄老师从来不懂收拾。
“是谁那么勤快?”
父亲回答:“周同学呀。”
“怎么好叫客人做工人?”
“有什么关系,”他不拘小节,哈哈大笑起来。
杏友看见一件簇新男装外套被烟熏黑,“唉呀,道是他的衣服。”
父亲又重新吸看烟斗,“周同学从美国回来渡假,真是个用功的学生。”
“他不在你班上?”
“不,他由人介绍来,他有疑难。”
“是什么解决不了?”
“博士论文题目。”
“咄,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吗,这岂非请枪手。”
“不,只不过是帮他拟一个题目而已。”
“他自己有教授,该请教导师才是。”
庄郁培只是笑。
星期六,同星祥又来了。
杏友这次比较留神,她发觉他开一辆铁灰色欧洲跑车,人实在潇洒,做简单的动作如上车落车都那么好看。
不过穿白T恤,粗布裤,身段好,就漂亮。
他捧看一大叠文件来按铃。
杏友见父亲立刻开门迎他进来,两人有说有笑,十分投契。
杏友双手泡在胸前,十分纳罕,这人很有办法呀,把庄老师哄得那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