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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加拿大极北地大松林一间木屋静心写作,”我信口胡绉:“亲近大自然,寻找灵感,哪里有电话线路。”

  山口问:“连无线电话也没有?”

  “我想好好写点文字。”

  “几时出发?”



  “就这几天。”

  我挂断电话。

  我同自己说:庄自修,这东洋人会不会企图追求?

  撇开血海深仇不说,宾主之间当然是客气点的好。

  还有,隔着三小时飞机航程,如何做朋友,我对非英语国家的文化风俗认识不多,勉强不得。

  我没见过山口,山口也没见过庄自修,我给他们的照片,是庄思明的倩影。



  对他们越冷淡,他们越是觉得对方矜贵,这是通人类的怪毛病。

  工作后觉得疲倦,靠在沙发上听音乐,不知不觉睡着,的确不比十多岁之际,那时一个上午写万多字,下午还可以打网球。

  听母亲及阿姨时时嚷倦,怨腰酸背痛,便忍不住骇笑,惊觉四十岁之后彷佛没有人生。

  到了中年不漂亮不要紧,被肉体出卖可糟糕到极点。

  “是吗,来,大家聊聊天,说说笑。”

  谁,谁的声音入梦来。

  “是我。”

  是否友姑妈吗?

  电话铃把我叫醒。

  “呵,是妈妈,找我什么事。”

  “杏友姑妈请你明日去她家午膳。”

  “好极了。”

  “她住康乐路三号。”

  多么平凡的路名,我置房子,从来不选择这种路名,我喜欢招云巷、落阳道、宁静路。

  我现在住在映霞道。

  “康乐路的心洋房层层向海,附近有闲最好的国际学校,可惜杏友无子女。”

  我微笑,“那么优秀人才而无孩子诚属可惜。”

  “你呢,自修。”

  “我,来日方长。”

  真无味,十五六岁便得努力学业为将来前途铺路,廿多岁要勤力工作,突围而出,三十余便需顾虑退休后生恬,加倍蓄储,否则到了中年便会吃苦。

  任何时候都不得任性放肆,如不,后果自负。

  写到七老八十不是问题,文字精湛,一般多人阅读,受到尊重。

  最不好就是动辄:“啊哈,你们这些小辈,又写错了三个字!”或是“读者水准日益低落,专爱看今日的粗浅文字”

  非在这种事发生之前退休不可。

  庄杏友的家是什么模样?

  赴约之前,我有点紧张。

  我不喜跑到人家住宅作客,各人习惯不一样,有些人家越坐越冷,佣人到晚上九点还未端出饭菜,差点饿死客人。

  又有些客厅越坐越热,像进行蒸气浴,人客只得忍痛告辞。

  到了康乐路,看到一扇碧蓝的海,已经是意外之喜,根本不介意天气尚冷,都想到海边走一走。

  女佣一打开门,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庄杏友与庄自修同样是简约主义者,换句话说,大家都主张家徒四壁,无谓夸张。

  乳白墙壁明亮柔和,没有任何装饰字画,一组太沙发-张木茶几,根本不需摘室内装修。

  我几乎想鼓掌。

  女佣人叫我在会客室等候。

  杏友姑妈很快出来,在家她穿一套深蓝色男式唐装衫裤,十分潇洒。

  我赞道:“气色好极了。”

  “请坐,别客气。”

  我打量四周围,“真好,连报纸杂志都没有。”

  她笑,“许多人会嫌简陋。”

  “各人志趣不同,我却觉得一千件水晶玻璃摆设麻烦。”

  “自修,你我无异有许多相似之处。”

  我由衷说:“我真希望及你十分之一。”

  “太客气了。”

  “告诉我你的秘诀。”我的语气充满盼望。

  “我没有秘密。”

  “做人处世你一定有心得。”

  “你不要见笑,都是愚见。”

  我屏息恭听。

  “做人凡事要静;静静地来,静静地去,静静努力,静静收获,切忌喧哗。”

  “是,是,”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正应如此。”

  “你好象听懂了。”

  “我明白,我一直希望做到那样。”

  杏友姑妈笑起来,“说易做难可是?”

  “失意时要静最难,少不免牢骚抱怨,成功时静更难,人人喜夸口炫耀。”

  杏友姑妈微笑,“你爸说你很会做人。”

  我承认:“我不轻易叫人欺侮,可是我也不占人便宜。”

  “你的经济状况如何,告诉我,你拥有什么名贵的资产。”

  我笑,“我有一辆乎治厂制造的九排档爬山脚踏车。

  杳友姑妈当然知道我说些什么,“哗,你的收入不薄。”

  我微笑,“我生活相当舒适。”

  “从事文艺工作就不容易了。”

  “世上无论什么职业,都是靠才华换取酬劳,摘清楚这一点,也就懂得尽量争取。”

  杏友姑妈看看我,“你不像你爸,你爸是名士。”

  “他是标准书生。”

  “我爸也是。”

  “他做什么工作?”

  姑妈的思潮飞出去,回忆道:“他是教书先生。”

  这么巧,我跳起来,“同我爸一样。”

  “差远了,”姑妈叹气,“令尊有英国大学博士文凭,堂堂教授,近日又升做院长,家父在国内毕业,学历当年不获殖民政府承认,不过在一家所谓书院任教,待遇菲薄,地位低微。”

  “可是看,他的女儿是庄杏友。”

  “自修,你真懂得讨好长辈。”

  “告诉我关于爱情。”

  姑妈骇笑,“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所有宇宙奥秘。”

  “我也还在摸索中。”

  “是吗,你不是已经御风而行?”

  “自修,你把我当神仙。”

  “人到中年,是否随心所欲,再无牵绊?”

  “笑话。”

  “不是吗,”我吃惊,“若不长智能,光长岁数,怎么对得起自己?”

  她靠到椅背上,“中年人也有憧憬。”

  “是什么?”我大大纳罕。

  “我还在等待事业另一次大突破,还有,”她停一停,“看到英俊的男人,我照样目不转睛。”

  我大笑冲口而出:“我也是!”

  姑妈摊摊手,“看,与你们一般幼稚。”

  “是这种欲望便我们维持青春吧。”

  “我想是,渴望不止,人亦不死。”

  我乐不可支,从来未普与一个人谈得这样高兴过。

  “你们执笔为生的人,听得最多的,大抵有两个问题。”

  “啊?”

  “一是我有个好故事,希望你可以把它写出来。”

  “对对,”我笑,“你怎么知道?”

  “二是该件事这里讲这里散,千万不要写出来。”

  我绝倒,她说得再好没有。

  “我请你来吃饭,也有个目的呢。”

  “是什么?”

  “你可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

  “求之不得。”

  “对你们这一代来说,可能十分沉闷。”

  “不要紧,我有一支还算灵活的秃笔。”

  “那就不是秃笔了。”

  我一直笑,也不算生花妙笔。

  “我在本市渡假,约有一个月时间,你得天天来陪我,听我说故事。”

  “一定来。”

  “每天上午九时到十一时,你可起得了床?”

  “放心,九时都日上三竿,我每朝七时起身跑步,风雨不改。”

  “好极了。”

  我告辞时说:“杏友姑妈,我不会辜负你的故事。”

  母亲知道了这个计划,惊问:“什么?”

  父亲在一旁说:“写故事,你没听清楚?”

  “大事不好。”

  “妈妈何故大惊小怪。”

  “自修,你不老是说,大厦每一个窗户里都有一个故事,写自家亲戚,会得罪人。”

  父亲说:“嗯,有道理。”

  母亲讲下去:“杏友姑妈的父亲是你诵亲叔公,怎么可以写到他家头上去?”

  “我可以把剧中人名字都换过。”

  母亲顿足道:“喏,左右不过是一本卖数十元的小书,将来书评人不外是一句“又一个俊男美女的爱情故事”,何苦得罪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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