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像,她愚蠢,而我精明,当中三十年过去了,女性吃了亏,总会得学乖吧。”
“自修,你是我儿子的表姐,我是你长辈,你对我太过无礼。”
我看着他,“对不起,我性格欠佳,我嫉恶如仇。”
他低头不语,隔一会儿才说:“男女分手,也属平常。”
“你可以做得好看一点。”
“杏友病情已十分严重。”
“我知道。”
“我想再见她一面。”
“你可以自己向她提出要求。”
“她已拒绝。”
“请接受事实。”
“或者,你可以做中间人。”
“对不起,我从来不做这种事。”
周星祥颓然靠在椅垫上,脸色灰败。
半晌他知无望,仍然客套地说:“自修,谢谢你的时间。”
“不客气。”
“我送你。”
“不必,我自己会叫车。”
我站起来,预备离去,终于忍不住,又转过头来。
“你为什么不求周元立?”
“他一口拒绝。”
“有否问过你自己,为什么忽然又想再见庄杏友?”
他愣住。
我代他回答:“因为你终于发觉,在你一生之中,只有她待你赤诚真挚,不过,如果她今日不是环球闻名,你也不会那么容易想起她,可是这样?”
我终于转身离去。
在街上,我吁出一口气。
回到家,将自己大力拋到沙发里。
随即发觉山口已经覆了信。
“已即刻动身前来相见”。
我有点感动,无论是谁,总会有事在身,立刻丢下出门,并不容易。
这时有人敲门,是最著名花店迭来一大益雪白的茶花,朵朵碗口大,卡片上署名是山口。
那送花使者随即又再上来一次,满脸笑容,“庄小姐,这也是你的。”
这次是一盆桅子花,香气扑鼻,叫人心酸,呵一个女子最好的岁月,也不过是这几年,之后就得收心养性,发奋做人,持家育儿,理想时间精力全部都得牺牲掉。
我把名片抽出来一看,上面亲笔写着表弟二字,不禁自心底笑出来。
可爱的周元立,他对我的感觉,像我对他一样吗?
电话铃响了,我用不能以理智解释的温和声调说:“你好吗?”
对方愕然,只得含笑答:“我很好,你呢?”
声音完全陌生,我不禁问:“哪一位?”
“是庄小姐吧,我们并没有见过面,我的名字叫阿利罗夫。”
啊,都出现了。
“庄小姐?”
“是,我在这里。”
“我想与你见个面。”
“当然,我每天都有时间,请问你呢?”
“好一位爽快的小姐,听说是位作家。”
“见笑了。”
“作品有兴趣译为英语吗?”
我笑笑不出声,这是饵,方便他行事。
“英语市场比较大。”
“的确是,我在等伦敦的消息。”
“现代女性做事真有部署,绝不含糊,对,明早上午十时我到府上接你。”
“一言为定。”
他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他是谁,不用详加介绍。
我收拾旁骛,坐在写字怡面前,努力工作。
一经投入,思维倒也畅顺,一做就到深夜。
累了,伸个懒腰,发觉大腿已经麻痹,连忙起来走几个圈子。
这种职业,做到三十岁,已是半条人命。
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第一线日光射进室来,我惊醒,有约,需认真妆扮。
立刻洗头沐浴并且取出见客服装。
日间见客人最适合的服装便是白上衣及蓝长裤。
当然,世上有一百种白上衣及一千种蓝长裤,挑好一点的牌子来穿自然不会错。
正把湿发往后梳,门铃响起来。
我赤足去开门。
门外站着阿利罗夫,小个子,黑皮肤,鹰鼻,比我想象中有威严,他那种样子的人,青年也似中年,不过,其正中年了,仍是中年。
“罗夫先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我是庄自修。”
他的神情忽然有点呆滞,半晌,黯然说:“骤眼看,真会误会你是庄杏友,原来姑侄可以这样相像。”
我不禁问:“真的酷似?”
他点头,“尤其是脸上那一丝茫然。”
我笑,“我刚睡醒,所以有点手足无措,不常常这样。”
他端详我,“是,你调皮活泼得多。”
他四周围打量一会,自在地坐下。
“我做杯大大的黑咖啡给你。”
“一定是杏子告诉你我喝这个。”
“不错。”
“杏子有病。”
我难过得垂首,“是。”
他又说:“你不高兴的时候像熬了她。”
“她一直落落寡欢?”
他颔首,“我出尽百宝,未能使她开颜。”
“她现在心情不错。”
我对阿利罗夫比较客气,诚意与他对话。
当下他说:“那是因为她已与孩子团聚。”
“罗夫先生,你找我何事?”
他围顾环境:“没想到用中文写作也可以维持这样高生活水准。”
“我比较幸运。”
阿利忽然问我:“你可怕穷?”
“怕,人一穷志即短,样子就丑。”
“我也怕,可是,你会不会因此出卖灵魂?”
我微笑:“绝不。”
“你们这一代重视真我。”
“罗夫先生,你约我见面,就是为看谈论灵魂与肉体?”
他终于讲出心中话:“自修,听说你在写杏子的故事?”
“是。”
“全部用真姓名?”
“不,会用逸名。”
“我可以看看原稿吗?”
“我只得一个比较详细的大纲,许多细节,还需添加。”
“如果你把原稿交出,我可以介绍英文出版商给你。”
我沉默。
他们都想得到原稿,为什么?“你的著作如果全部译为英语,包装出售,是可住到法属利维拉,与王子公主来往。”
我笑笑,“我也憧憬过这种豪华享乐生活,可是我得声明,故事里并无你营业秘密,也没有损害到你人格。”
阿利隔一会儿才问:“她如何看我?”
“她很尊重你。”
“她可有爱我?”他伸长了脖子。
我残酷地答:“不。”
他颓然垂首,突现苍老之态。
“罗夫先生,你的婚姻愉快否?”
“尚可,我已经是外公了。”
“呵,令千金早婚。”
“由我一手促成,女子在社会打滚,无比心酸。”
“你说得对。”
“自修,请考虑我的建议。”
“拙作哪里有什么价值。”
他笑,“你的机智灵活,胜杏子百倍。”
“我把这当作褒奖。”
他当然也看到了客厅里的花,“善待你的追求者。”
他站起来告辞。
到了门口又再转过头来,“女子是否只有在危急时才会想到我这种男人?”
我有点难过,端详他一会儿,“谁说的,像你这般有财有势的男士在都会里一站不知多少女子意乱情迷。”
他嗤一声笑出来,过一刻才说:“你的小说一定相当精采。”
我点头,“许多读者都如是说。”
他伸手在我头顶扫几下,扰乱我的头发。
我松一口气,关上大门。
到了今天,他还想追寻他在杏子心目中地位,特地走这一趟。
真希望也有人那样爱我一辈子,不管是谁都可以。
心最静的时候,元立的电话来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桅子花?”
“我有个朋友,看遍你的故事,对你的爱恶,了如指掌。”
我想起来,“元立,你的祖母尚健在否?”
“她已于去年辞世。”
“你姑妈周星芝呢?”
“她长居新加坡,与我们没有太多往来。”
“童年时可有想念母亲?”
“很遗憾,没有,我一直以为王女士是我妈妈。”
“她很喜欢你?”
“溺爱。”
“你真幸运。”
“我一早知道。”他笑。
“杏友姑妈今天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