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忽然纳罕起来,“给你一说,我倒也不禁有点失望。”
我真爱煞这位姑母,与她说话,永不觉倦,时间过得飞快,往往逗留五大小时而不自觉。
她家里往往有最香的花,最醇的酒,最美味的食肴,以及学不完的秘诀。
像一次我问她:“香槟佐什么菜式最适宜?”
她大吃一惊,“香槟就是香槟,怎么可以用来送饭,暴珍天物,我一向只净饮。”
那日下午告辞,管家送我到门口。
她忽然说:“庄小姐,恕我冒昧多言。”
我转过头来,“你太客气了。”
“庄小姐,你姑妈的病情比你看到的严重。”
我垂头,“我也猜到。”
“她需要休息。”
“我明白,以后她不叫我来,我不会自动出现。”
“请原谅我直言。”
我看着这忠仆,“请问,彭姑是你什么人?”
管家意外,“庄小姐认识我姑妈?”
“我听说过她。”
我喏然返家。
母亲看着我,“自修,你这阵子情绪上落很大。”
“妈妈,你与杏友姑妈可是同一辈人。”
“讲得不错。”
“你嫁给父亲之后,生活堪称平稳舒适,无风无浪。”
母亲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看看我,“今天替妈妈算命?”
“为什么有些女子遭遇良多,最终成为传奇,而有些女于却可静静享受不为人知的幸福满足?”
“因为我们安份守己。”
“不,妈妈,还有其它因素。”
母亲抬起头想一想,“是因为命运安排。”
母亲微微笑,“笔耕那么些年,口角仍然如此天真,不知是否用来吸引更加童稚的读者。”
圣经上说的,先知在本家,永远不获信赖,就是这个意思。
母亲说下去:“每个孩子都受大人钟爱?一出生就注定好运厄运了。”
“对,”我赞同,“当初,一个个都是小小女婴,受父母钟爱”“的确是,你就比杏友姑妈好运。”
“怎么可以那样讲,杏友名满天下,岂是我们家庭主妇能比万一。”
“她始终遗憾。”
“我肯定她有她的快活满足,只不过最近她身体不太好,所以心情略差。”
已经有记者朋友前来采路,“你认识庄杏友?介绍我们做一篇访问。”
“不方便。”
“咄,是否又看不起中文传媒?”
“别多心,我也是写中文的人。”
“如是新闻周刊,生活杂志,一定即获接见。”
“你别胡涂加以猜测,根本是我没有资格做中间人。”
“真的,”她一诉起苦来不可收抬。“我们这种本地葱,每期才销十万八万册,总共只得一个城市的读者,比不上世界性、国际性的刊物。”
“哗,你有完没完,牢骚苦水直喷。”
“所以,凡有本事的人一定要离了道里飞上枝头,拿护照,讲英文,与西洋人合作,否则,获东洋人青睐,也聊胜于无。”
我没好气,“义和团来了,义和团来了。”
“介绍庄杏友给我。”
“她是极低调的一个人,没有新闻价值。”
“你错了,你没有新闻触觉才真,听说她的成功,主要因素是擅长利用男人作垫脚石。”
“一定会有人这样诬告任何一个女名人。”
“不然,一个华裔女,如何攀爬到今日地步?”
“凭力气。”
“我也有蛮力。”
“这位姑奶奶,我不想与你再谈下去。”
“举手之劳,都不愿效力,你这种人,天诛地灭。”
人心不知几时,已变得如此暴戾。
不过从中也可以得到教训:如有可能,最好不要与行家牵涉到共事以外的关系,工作归工作,娱乐是娱乐。
山口死心不息,仍然游说我出面宣传。
“我有一个假设,你且听听是否可行。”
“请讲。”
“我想替你拍一辑宣传照。”
“山口,我说过不协助宣传,贵出版杜应该用更多时间精力来干实务,不必一直动脑筋要花招。”
“任何商品都需宣传推广。”
我叹口气,“我们之间意见有很大分歧。”
“我可以做得十分有品味。”
“怎样做?”
“假设你是一个冰曲棍球手”“我不会该种剧烈运动。”
“不要紧,只是拍硬照。”
我不出声,且听他胡扯。
“开头的第一张照片,你全副武装,面罩下右不消是男是女,然后,你逐样装配除下:护颈、护胸、护眉、护膝……”
我不相信双耳。
“最终脱下面罩,露出真面目,原来足华文作家庄自修。”
我一生尚未受过比道更大凌辱,却很平静的间:“为什么要跳脱衣舞?”
“收取震撼感,换取畅售量。”
“可是同宣传少年歌星一棣?”
“是呀,你说得很对。”
“我以为你们尊重写作人。”
“所以才策划这样庞大的宣传方针。”
“我决定换出版杜。”
山口明笑了,“你尚未起步,不宜跳糟。”
“那我愿意放弃整个海外计划。”
“很多人会替你可惜。”
“再见。”
挂上电话,连自己都觉得功亏一赞,十分遗憾,可是每个人都一个底线,我的忍耐力十分疏浅,一下子沉不住气炸起来,绝非将才。
杏友姑妈叫我:“来喝下午茶,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我正气闷,欣然赴会。
到了她那里,喝过一碗甘菊茶,心头气忿略为平静下来。
姑母端详我,“自修,为何一脸愤怒,十分伤身。”
我摸着自己面孔,“看得出来吗?”
“你何尝有加以掩饰。”
“唉,还以为已经炉火纯青,处变不惊。”
我只得把刚才的事说一遍。
“怪不得有至理名言曰人到无求品自高,我有所求,就遭东洋人乘虚越洋侮辱。”
姑母说:“这人对你事业会有很大帮助。”
“他也如此夸口。”
“那么,或者,大家可以忍让,达成协议。”
“姑妈,你有什么忠告?”
“我那一套,颇不合事宜了。”
“姑妈你别推搪我。”
杏友姑妈笑,“你那行非常偏激,数千人争生活、各出奇谋,其中排挤倾轧,可猜想大概,有人愿助一臂之力,需好好抓紧。”
我猷在原地,这番话好比醍醐灌顶。
她说下去:“廿五岁之后,是专心一注努力的时候了,还发脾气要性格,一下子础蛇,就被后来的人起上,那时后悔莫及。”
我听得背脊凉飕飕。
“时间飞逝,叫我们哭笑不得,你要是想做出名堂来,就得作出迁就,否则,你爸也可以养活你一辈子。”
啊,从来没有人同我说过这样的肺腑之言。
我愣在那里。
“看,说中你心事了。”
我握着姑母的手,轻轻摇几下。
“况且,你也并韭十分讨厌这个日本人。”
“咄,此人如此猥琐。”
“可是你天天愿意听他的电话。”
“其人非常有趣,能为我解闷。”
姑妈笑了,被她说中,算是另类感情。
“这样吧,叫他亲自来见你。”
“嘎?”
姑妈笑,“可是怯场?”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怕彼此失望。
正想分析这种情绪,姑妈忽然抬起头来,“啊,”她说,“元立,你来了。”
我笑着转过头去,内心充满好奇。
“我替你介绍,这是你表姐庄自修。”
我看到了周元立。
他高大英俊,浑身散发着一股书卷味,长发,便服,一手拿着一束黄致瑰,正过去与母亲拥抱,听得地介绍人客,百忙中与我点头。
他是我见过所有男子里最好看的一个。
虽然第一次见面,却像是认识了一辈子,我正在亲笔写他的故事。
他向我招呼:“自修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