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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是好医生。

  杏友侧过头去,咬紧牙关抵受剧痛。

  “我帮你注射。”

  一针下去,剧痛稍减。



  严医生吩咐:“把婴儿抱进来。”

  彭姑却说:“慢着,待精神好些再说。”

  杏友不出声。

  医生与看护都出去了,彭姑才说:“不要看,看了无益。”

  杏友维持缄默。彭姑取出文件,“庄小姐,请在此处签名。”

  她把笔交到她手中。



  杏友的手不住歉歉地抖。

  “庄小姐,别踌躇,大好前程在等着你。周元立会生活得似小王子,有祖父母最妥善地照顾他,你母需有任何挂虑。”

  这时,她把住杏友的手,往文件上签下去。

  然后,她折好文件,交给在门外等待的律师,东家叫她办的事,总算完全办妥。

  律师匆匆离去。

  彭姑满脸笑容,“最早下个月你可以出去留学了。”

  杏友没有理睬她。

  那是一条何等艰巨的路,杏友不寒而栗。

  稍后,她在浴室镜子照到了自己的容貌,啊,可怕,瘦得似骼体,皮肤呈紫灰色,头发干枯,整个人已没有生气。

  怎么会这样难看?红颜剎时枯稿,伤口痛得她举步艰难,她一蛟蟀倒,晕了过去。

  苏醒后杏友决定活下去。

  要不死,要不活,可是决不能半死不活拖着。

  三天后她离开医院。

  手脚仍然浮肿,由彭姑扶着她走出大门。

  车子驶返清风街。

  司机开着收音机,本来电台有人报告新闻,忽然之间,悠扬的音乐传出来,幽怨的女声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轻人停止梦想,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拥有都乐于奉献……”

  杏友很疲倦地说:“司机先生,请你关掉收音机。”

  司机立刻照做。

  好了,车厢内静寂一片,杏友一声不响到了家。

  她同彭姑说:“你的工作完毕,可以回去了。”

  彭姑说:“不,我还得留下照顾你多一个月。”

  “不用,我从来不信那些古老传说,我会打理自己。”

  “太太没有吩咐我走。”

  杏友无奈,“请同周夫人说,我随时可以启程,请把飞机票及学费给我。”

  彭姑说:“你且同我坐下。”

  杏友又问:“报纸呢,我都不知世界发生了什么事。”

  彭姑告诉她:“两年学费已帮你汇到学校,又在附近租了小公寓给你,养好身体,立刻可以飞出去。”

  杏友略为安心。

  “你们年轻不会明白,健康最重要。”

  杏友忽然微微笑,“还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明白就好。”

  杏友始终没有回复以前的容貌,她胖不回来,头发掉太多,也就索性剪短,除出一双大眼睛,从前旧相识恐怕不易把她认出来。

  她把清风街的公寓退掉,只收拾了一饯行李。

  彭姑送她到飞机场。

  真没想到庄太太也在那里。

  看到杏友,她迎上来,“杏友,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杏友大步踏向前,握住庄太太的手。

  她知道生活得好,是报答庄太太关怀的最佳方法。

  庄太太四边看了看,“他们都不来送你?”

  杏友轻轻答:“我不关心那些人。”

  “好好读书,妥善照顾你自己。”

  杏友微笑:“我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

  庄太太拍她的手背,“这是什么话,你大伯与我都叫你不要见外,有事尽管找我们,还有,过几年名成利就了,记得请我们吃饭。”

  彭姑在一旁说:“我也是。”

  世上好人并不见得比坏人多,可是仍然有好人。

  为着这两位女士,否友决定挺起胸膛,仰着脸。

  可是上了飞机,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一张脸就挂下来,且佃搂着背脊。

  彼时没有直航飞机,停了一站又一站,像是飞了一辈子,杏友吃不消,终于呕吐起来。

  呵,怪不得说健康最重要,这副残躯非得料理好不可。

  她脱下外套,发觉口袋里有一只信封,打开一看,是庄太太一张便条及一叠美金,更附着庄家电话及地址。

  杏友为她的好心感动,不久之前,另外也有一人,把钱塞到她口袋里。

  庄杏友大抵一直给人一个等钱用的印象,太不济了,但愿将来经济情形可以充裕,再也不必投亲靠友。

  抵涉后她我到了小公寓,进大门后上木楼梯一共三户,古旧但干净。

  放下行李,又连忙到设计学院报到,接着买些简单的食物回去。

  她不会用那老式煤气炉子,只得请教邻居。

  只得一人在家,那年轻人金发蓝眼,自我介绍,是哲学系学生,立刻过来帮忙,要杏友请他吃苹果。

  他叫杏友小杏子,乐观、热情、善谈。

  不久他的伴侣回来了,一般英俊高大,是一名挣扎中的演员,此刻在某闲著名饭店任职侍应生帮补生计。

  “小杏子你家境富裕吧,设计科学费不便宜。”

  “请介绍我到餐厅任职。”

  “开玩笑。”

  “不,是真的。”

  “有一卖雪茄女郎空位”“我愿意做。”

  “需穿短裙工作,你却那么瘦削。”

  杏友颓然。

  “不急,慢慢来,先熟习这光怪陆离的大都会再说。”

  他们讲得对,每个人都是她的老师。

  庄杏友已死。

  庄杏友要努力生活。

  杏友开始感激周家,她这才知道都会不易居,找公寓及找学校都不简单。

  她完全心无旁驾,用心赞书。

  在班上,头都不轻易抬起来,亦不与人打招呼,往往眼睛只看着足尖。

  呀,冬去春来,她脱下沉重的大衣,换上单布衫。

  那对金发年轻人搬走了,搬来一位新进歌星兼模特儿,衣着打扮奇突,单位里老传出麻醉剂燃烧的味道,不久也被房东赶走。

  变迁甚多,日子也不易挨。

  杏友最怕生病,忽然小心饮食衣着,可惜无论怎样吃,都绝对不胖。

  她没有同任何人混熟,非常自卑,觉得配不上整个世界。自然也不会有人愿意同她做朋友,她躲在一只壳中,静默自在。

  每一季,她寄一张卡片给她敬重的庄国枢太太,庄太太也回她片言只字。

  设计学院惯例将期考成续展览出来,许多厂家都派人来参观,寻找可造之材。

  聪明的资本家最擅利用年轻人的活力心血,给他们一个希望,他们就乖乖卖命,把最好的奉献出来。

  已成名设计师,那里还会如此尽心尽意。

  许多同学未毕业已经被厂家拣中。

  一次、两次,无论杏友怎样用功,老是被筛下来。

  同学苏西教她:“你是华人,应当有花样,弄些吉卜赛兮兮,大红大绿披挂玩意见,要不把木履旗袍改良,洋人就服贴了。”

  杏友笑笑。

  “你走这种朴素大市古典西方路子,不夸耀,不讨好,怎么会有出路?”

  杏友仍然坚持。

  不久苏西也找到出路。

  杏友恭贺她。

  苏西苦笑,“牛工一份,不知何日出头,本市太抵有一百万名正在等待成名的年轻人,有些直等了三十年。”

  快毕业了。

  杏友急急找工作。

  一日,睡到半夜,忽尔听到婴儿啼哭声。

  那孩子像是受到极大委屈,一声比一声响亮,哭个不停,近在咫尺。

  杏友惊醒。

  一额是汗,篇然醒悟,一年多过去了。

  周元立,那个陌生的小孩,已经会说话会走路了吧。

  天惭惭檬亮。

  杏友维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没有变过。

  她在晨曦里打量寄居年余的小公寓,也颇积聚了点杂物,大部份是参考书,一叠叠堆在工作怡边,此外就是食物,人好歹总得吃,牛奶瓶子、果汁盒、面包饼干……看得出她没空吃,也吃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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