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四海嗅到一股杀气。
这只是一种感觉,当年庞英杰出示他那口大刀的时候,四海亦感到浑身汗毛竖起来,人是万物之灵,多少有点灵感,此刻,四海忐忑不安。
只听得老孙打个哈哈,“各位兄弟,罗四海是温埠侨领。”
四海发呆,侨领,他?”
老孙对四海说:“在座兄弟,均属同盟会会友。”
四海背脊突生一阵凉意,他收敛了笑容,静静聆听下文。
其中一名青年温和的说:“四海兄大抵不知同盟会是什么。”
四海大着胆子,试探问:“反清复明?”
老孙头一个笑起来,“对了一半,四海,明人跟前不打暗话,我们不要皇帝了,我们学外国人一样,选首相,选大总统,中国的一切,属于中国人民。”
四海看着这班年轻人,呆住很久,半晌才问:“皇帝肯吗?”
那个叫王兴的青年笑,“不肯,也打得他肯。”
四海听得浑身汗毛竖起来。
他耳畔嗡嗡作响,心扑扑跳,然后,用细小的声音问:“会成功吗?”
那王兴忽然收敛了笑容,斩钉截铁他说:“杀身成仁!”
四海发呆。
“四海兄将来我们到温埠募捐经费的时候,你要多多帮忙。”老孙拍他的肩膀。
四海忍不住问:“家人……知道你们的意向吗?”
王兴又答:“没有国,何来家。”
四海噤声。
有些人活在世上,是为着自己,像罗四海便是,净挂住吃饱穿暖,进一步令家人也过得舒服安定,已是丰功伟绩,今日,四海发觉另外有一种人,不止为自己,也想为别人做点事,他所尊敬的庞英杰是例一,不住为铁路上华工争取权益,可是老陈与他这一班朋友的目标,又不知大了多少倍。
他们高谈阔论,讲到民生如何凄苦,官府如何腐败,听得四海心中如抱着一块铅。
时间到了,老孙送他上船。
四海站在码头上,看到他衣服飘飘,神清气朗,胸怀大志,一如玉树临风,不禁自惭形秽。
四海嗫嚅道:“老孙,我只是普通一个老百姓……”
老孙却笑道:“同盟会要老百姓帮忙的地方可多着呢。”
上了船,驶离檀香山,四海一颗心才渐渐平复。
离家越近,他越是兴奋。
乘小船转往宁波,乡音盈耳,四海无比欢欣。
他终于回到了家。
梦中返来过千百次,完全像真的一样:陪母亲说话,同弟妹叙旧,以致肉身真的到了,反而像假的似。
家门打开,一个少年问:“找谁?”
那是他的大弟,毫无疑问,四海认识他,他同他一个印子刻出来似。
“弟,我是四海。”
那孩子呆半晌,忽然劈大喉咙叫:“妈妈妈妈,大哥回来了。”
其余三个弟妹争向奔出来,衣衫破旧,四海只觉心酸,“你们不必吃苦了,”他一开口便那样说:“我有办法。”
母亲坐在天井的旧膝椅子上,缓缓转过头来,一脸笑容,在四海眼中,她出奇的年轻秀美,“四海,你去了那么久。”
“才三数年罢了。”
“不止了,四海,足足五年多了。”
四海一边分辩一边泪如雨下,“那里,妈妈,你算错日子了。”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母亲已经病人膏盲,坐在藤椅上,只是为着等四海回来。
四海将脸埋在母亲的手心中。
接着的日子,四海夸张地美化他在外国的经历。
他母亲莞尔,“那样好呀,简直是个君子国。”
为着使母亲愉快放心,四海继续毫不羞愧地吹牛。
来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罗四海忽然成了香饽饽。
四海觉得成家立室是人生必经大事,交由母亲大人代办。
母亲精神略好时,对媒人笑道:“最好能够见个面。”
“那怎么行!”是答案。
一个月圆的晚上,四海终于悄悄走到包家高墙下去。
他躺卧在青草地上,长长叹口气,喃喃道:“恍如隔世,便是这个意思。”
他想都没想到墙内会有人搭腔:“四海,是四海吗?”
四海蓬一声跳起来,头碰到树干上,“翠仙!”
墙内人笑答:“我不是翠仙。”
“那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猜呢?”那少女十分俏皮。
四海怔怔站着,”我猜不到。”
“翠仙是我大姐,她一早已经嫁了人。”
“我知道。”
“是她叮嘱我,到园子这个角落上来等,如果墙外有人说话,问他是不是叫四海。”
“呵。”
“你是四海吧,你回来了。”
“翠仙,你姐姐,好吗?”
“胖多了,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说四海问候她。”
“她回娘家的时候,我会告诉她。”
“你们好吗?”
“听说要换朝代了,”少女说:“叔伯都说,真要逃难的时候,可能逃往南方。”
四海沉默一会儿,“包家财宏势厚,哪怕这个。”
早就外强中干了。”
少女十分健谈,一如她姐姐。
“四海,你这次回来,听说是为娶亲。”
我回来探亲才真。”
“婚后,带着新娘子往金山住?”
“我并非自金山来。”
刚想洋谈,忽听到有吆喝声:“谁?谁在这里说话?”
四海匆匆离开是非之地,恋恋不已。
他心中嘀咕,在外国,几千里路外都可以用电话通话,在自己乡下,隔幢墙讲话都不行,真没味道。
这种莫名其妙的礼教,非要待老孙与他的同盟会来破除不可。
晚上出来,四海躲懒,没戴上假辫子,为免节外生枝,他匆匆奔回家去。
媒人还没有走。
“……周家小姐,因家道中落,才蹉跎到今日,十五岁了,家务是件件通的,能够吃苦。”
只听得母亲微笑说:“我们不嫌人家穷。”
“那么——”
“要问问四海。”
四海脱口说:“请问周小姐芳名。”
媒人答:“叫周翠仙。”
四海笑了,他低下头。
“怎么样?”
“就是她好了,请告诉她,到北国生活,是要吃苦的。”
四海母样大悦:“什么,那边不是金山银山有奶有蜜的极乐土吗?”
四海说漏了嘴,非常尴尬。
四海带着他那么肇年来的积蓄回来,其中还有庞英杰何翠仙的馈赠,箱子打开,五光十色,什么都有,千里镜,万花筒,丝披肩,宝石戒子,还有,还有说不完的故事。”
两个弟弟羡慕之极,“大哥,带我们去,我们跟你走。”
四海心一动,“可是,谁照顾母亲与妹妹呢。”
弟弟们垂下眼睛。
“替你们置了地,自耕自足,又待妹妹嫁人,再说吧,在家千日好。”
“大哥,但是你出门兜一转就发了财回来。”
四海怔住。
过很久他才说,“不是每个人同我一样幸运,”
也只能这样讲,不能诉苦,因为乡下的兄弟也苦。
“我们也想出去碰碰运气。”
四海说:”“外头的世界也很凶险,来,让我告诉你们,林总统怎样解放黑奴。”
“不要听那个,闷坏人,上次你说到马戏班里有长胡的美女。”
四海耐着性子,“我讲海底敷设电缆的事给你们听。”
“说马戏班里的侏儒。”
聘礼过去,周小姐过来。
一进门,大家便看到她有一双天足,四海反而放心。
嫁壮里一些衣服被褥都是现买的粗劣货色,四海跑过码头,自然辨认得出。
可是,罗家的新房也同样简陋,什么都没有。
听得弟妹在门外咭咭笑,年轻的新娘子也笑了。
四海掀下她的盖头。
她轻轻抬起头来,一双乌溜溜眼睛,满脸笑容,异常秀丽的鹅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