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人心不足,可见人心难测,可见人心不古。
尹白的语气更冷淡,她说:“我相信我一辈子都会做一个明白人。”
小纪长长叹气。
尹白上下打量他,忽然很温柔地,似旧时那般说:“你要去剪发了。”
小纪摸摸发脚,感慨不已,彼时他与尹白时常约好同往一家理发店同一个发型师修理头发,那名发型师叫卡尔,每次都笑问:“我该先做谁的头?”最近,两人不约而同转了理发店,卡尔一时损失两个顾客。
纪敦木最后说:“尹白,祝福我。”
尹白笑,“我不是牧师,我不擅长这套。”一会儿韩明生也上来要求按首祝福,她会受不了。
“那么,祝福台青。”小纪不肯放松。
“她很有分寸,你放心,她会争取幸福。”
纪君完全不得要领,他呆呆的看着笑吟吟的沈尹白,发现此刻的他在她面前,不值一文。
呵打败仗的原来是他。
尹白送他到门口,微微一鞠躬,嘴里说:“再见珍重,不送不送。”
列位看官,应付纪敦木该流人物、也只得沈尹白这个办法罢了,若有值得借镜之处、切莫犹疑。
花开两头,单表一支,话说尹白送走小纪,正式了结此案,松一口气。
回到房内,她顺手拾起一只小枕头,抛一抛,接住,嘴里说:“一个妹妹已经送出,几时轮到你?”
描红一怔,尹白那语气一成不变,一般的和蔼可亲,能做到这样,可见城府已深,是她与台青教训了尹白,使尹白由爱生怖,与她俩保持距离。
描红却曲解了尹白,枉入迷宫乱钻,尹白完全不是这样想,她认为既是已出之物,无法讨还,不如咬紧牙关,大方一点。
尹白放下枕头,翻阅报纸,“唷,问我们讨十万万万两军费呢。”
描红试探地说:“这般无礼,能不肉痛。”
尹白抬头笑道:“命该如此,争来何用。”
描红便不敢搭腔。
尹白却说:“你那护照入英国境颇有点问题,要去请教律师方可。”
“韩明生说有办法。”描红细声答。
“你不比台青,姨妈姑爹一大堆,你要自己处处留神,步步为营。”
“知道。”
她笑:“不过我相信韩某会安排得妥妥当当。”
尹白拉开抽屉,写了张廿元支票,寄到卡片上的姓名地址去。
描红问:“台青就这样一走了之?”她与她刚有新的了解,颇感依恋。
“不会的,总还得有些繁文缛节,请客辞行之类。”
不出尹白所料,第二天台青的电话就来了,语气轻快,邀请“三叔一家以及描红晚宴”。
沈先生听毕,沉吟一下,“既是孩子来请,孩子们去。”
尹白笑,“太小器了。”
“医生嘱我休养,大热天也不便外出寻欢作乐。”
尹白只得依言覆了台青。
谁知台青率领母亲舅舅上门问候,抬上一罗筐礼物,仍然没声价道谢。
尹白胡涂了,这究竟算是真心真意,还是虚情假意?若是尔虞我诈,为何要劳民伤财做这一出场戏,若是真情,又不该堆满假笑假语。
尹白忽然明白了,原来大人由大人做戏,小孩由小孩做戏,人生本是一场场的戏。
演到后来,演技太过逼真,感情一时不能抽离,尹白看住二伯母落下泪来。
然后由尹白及描红做代表出去吃饭。
在车里,台青的舅舅忽然取出两只锦囊,分别递给尹白描红,“这是妹妹给你们的小小礼物。”
描红意欲推辞,被尹白一个眼色阻止,两人齐齐道谢,纳入袋中。
台青轻轻说:“我在香港,渡过一生最难忘的暑假。”
她伸过手,分别握住尹白与描红,尹白让她握着,过一刻挣脱了,描红却没有。
吃完饭到了郑重道别的时刻,台青一直说:“姐姐,我们要不住通信,千万不可疏懒。”
尹白点头答允。
“还有,联络到其他姐妹,千万通知我。”
经过十多分钟的呢喃,尹白与描红终于下了车,两人不住摇手,看着台青轻裘快马,刹那间去得无影无踪。
尹白低着头,问描红:“去喝杯咖啡?”
正中描红下怀。
尹白苦笑,“刚有了解,就要分手。”
描红啜一口冰冻咖啡,深觉人生无常,低头不语。
尹白掏出礼包,打开一看,见是名贵金表一只,连忙戴上,只觉伏手舒适,这只表,尹白与台青逛街时曾经指出来说过喜欢,没想到台青紧记在心。
描红也拆开来看她那一分,内容却不一样,是一叠簇新的美金现钞。台青太会得送礼,什么人需要什么,观察入微。
尹白转动着腕表,忽然解嘲地想,这票生意做得过,包食宿兼介绍男友,相信众姐妹不会吝啬,这等大礼,她受之无愧。
描红忽然说:“我不能收这个礼。”
尹白啼笑皆非,在这个关节上她偏偏卖弄骨气。
“我对台青不好,你是知道的,我自己会想办法。”
尹白劝说:“姐妹们何必斤斤计较。”
描红急道:“我去退还给她。”
尹白便轻轻笑一声,“过一些时候你同我计较,还真不知要什么退还给我呢,我不一定用得着。”
描红吓得不敢吭声。
尹白说:“大方地收下吧。”
描红把钞票捏在手中,渐觉难堪,“姐姐,”她自卑地说:“你们都施舍我。”
尹白回说:“既会恶人先告状,就不要多心,谁会把生活中这等贵重的人与物来乱施于人。”
描红见尹白越说越白,无以为对。
“大家都是真心对你好,快别这样,这件事里如果没有人高兴,就不值得了。”
描红一直又多住了两个星期。
她与韩明生在香港注册结婚。
沈氏夫妇放下一颗心,这名侄女虽已成年,但道义上他们必须向沈老大有所交待,结婚是世上少数名正言顺的事情之一,值得报讯兼庆祝。
沈国武在家摆酒水请侄女婿。
他一向、从来、坚持不喜欢混血儿,亦不企图掩饰,韩明生这次改变方向,使他老先生得其所哉,所以他不但对小韩客客气气,且能运用他的喜剧细胞。
韩明生一坐下来他就说:“我们一早便是自己人了。”
幸亏尹白嗤一声笑出来,不然韩氏脸皮不知搁到哪里去。
“描红父母未克出席婚礼,由我全权代表,描红你听着,韩明生若有不周之处,你即时同我说,我立刻剥他这层皮。”说到最后,声音严厉,眼若铜铃。
沈太太深觉丈夫过份,没想到尹白会跟着沉下脸:“接着切成一块一块,扔下大海喂鲨鱼。”
沈太太见残忍过度,“好了好了,先拍张照寄给父母。”
由尹白接过相机,各种角度都拍了几张。
饭后气氛较热,韩明生出示他新置家居的图片,是位在伦敦雪莱区的一层半独立式小洋房,他遗憾的说:“英镑虽然回落,但仍比年前贵得多,不然装修可以考究些,描红一抵埠立刻要学开车,不然的话要步行上学。”
沈太太见他这样头头是道,不禁看描红一眼,如此运气百年不能多见,短短几个月间她已把一切掌握在手:伴侣、学业、生活也有了着落,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异乡人摇身一变,前途似锦,沈太太佩服这个女孩子,她太懂得抓住机会、损人而大大利已,并非罪行。
换了是尹白,不可能把韩明生的优点利用得这么彻底,许多特点已经重复:他有护照,尹白也有,他有房子,尹白何尝没有,他熟悉外国生活,尹白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