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乃萱看到巫蓓云,也上下打量她,她身上这件大衣非同小可,用复古天然羊毛制成,此刻所有人造纤维衣料已无须洗涤清洁,这件羊毛大衣却须送回原厂干洗,胡乃萱嫌麻烦,不考虑选用。
两个女人静静对坐,喝着热饮,孩子们有孩子们去处,稍微长大即单独行动,不复依依膝下。
蓓云倒是没有遗憾,当女儿要她的时候,几乎在她身上生活,无时无刻不抱在怀中,所有亲友见此情形均摇头叹息,就差没来一句慈母多败儿,但蓓云悠然,她已经在小云一岁之前连本带利抱了回来,赚得无数温馨,以后怎么样都无所谓。
“又一年了。”胡乃萱的开场白。
巫蓓云笑,“说些新鲜题材。”
“公司最近无人离婚,没有新闻,大概即好新闻。”
“有没有人结婚?”
“除出我和你,谁还肯结婚?”
蓓云苦笑,这个时候,她看见胡乃萱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来,然后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搁在她肩膀上,蓓云马上知道这是谁。
她仰起头,对年轻人说:“新年好。”
胡乃萱第一次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人,张大嘴巴,合不拢来。
老胡一直怀疑巫蓓云有外遇,没想到他质素那么高,只见那漂亮高大的年轻人无比亲昵的握住巫蓓云的手深深一吻,使旁人艳羡得差些连眼珠子都掉出来。
胡乃萱反应奇突,结结巴巴,平时最会讲话的她此刻诧异过头反而词穷。
老胡骂自己的想象力太差劲,造巫蓓云一千次谣都离事实千里之遥,原来人家竟过着如此精彩的新生活!
年轻人在巫蓓云耳畔说:“我那边有朋友,要过去了。”
胡乃萱当然听不见,虽然只是一个旁观者,不知怎地,她的耳朵倒痒起来。
年轻人向胡乃萱笑笑,那双明亮的眼睛狡狯灵活,似洞悉她的好奇与她心底的渴望,胡乃萱涨红面孔。
年轻人随即离去。
过了很久很久,胡乃萱才问巫蓓云:“那也是你的表哥?”
“不,”巫蓓云眨眨眼,“那是我的表弟。”
年轻人真是帮忙,一月一日,元旦,就帮她出了一口气。
上演这一幕之后,即使是胡乃萱,也不得不佩服巫蓓云的手段。
巫蓓云卑微的新年愿望也已经达到,她从来没希望过青春常驻或是世界和平,她只希望得到一点点意外的惊喜。
孩子出生的日子越来越近。
小云说得最好:“像做梦一样,家里快要添一新成员。”
他专用的家私用品杂物开始陈列出来,什么都小一号,什么都不缺,他不向大人借用任何东西,一切都是私家货,堆满整间育婴室。
小云笑:“我保证我小时候没有这样夸张。”
蓓云想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怕小云不相信。
小云最后感慨:“现在的儿童真幸福。”
蓓云笑得眼泪都淌出来,对,差点忘了,巫小云已不是儿童,她已是少年。
有一天下午,蓓云在百货公司替婴儿挑衣服,碰见了一个熟人。
他向蓓云笑笑,点点头,蓓云没把他认出来,哪里来一个这样登样的男人?文质彬彬,一副艺术家样。
“记得吗,我是余小明的父亲。”那人笑笑说。
“呵,”蓓云说不出的高兴,“孩子出生了?”
“差不多已满月。”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前后判若两人?”这是真话。
余君笑,“我一直做运动。”
“难怪我一时没把你认出来,你现在才精神呢。”
“你在挑选礼物?”
“呢,可以说是。”
“这种小袍子没有多大用途,连脚裤才实用。”
蓓云笑,“你可以说是专家了。”
余君取出一张卡片,“这是我现在工作的地方。”
蓓云连忙接过,“我们有空联络。”
“巫女士,我仍然想再说一声谢谢,多谢你帮忙。”
“不敢当不敢当,”蓓云说,“除出你自己,谁也没帮你。”
余君笑笑,欠欠身,离去,渡过难关,他又是一条好汉。
蓓云终于听余君忠告,选了几条连脚裤。
查看他的卡片,发觉他现在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公司,做起主持来。
今日看他,哪会猜到半年之前,他曾是那么褴褛。
家里三个人,每个人出去都带几件婴儿衣服回来,看清形一天穿一件穿到三岁都穿不完。
尤其以小云买的各式水手服最好玩,配小小帽子及鞋袜,小云爱不释手。
周至佳一日比一日紧张。
蓓云问他:“你要不要学打毛衣?我不是打趣你,你别多心,编针织物是分散注意安抚精神的好消遣,家人又可以享用名贵手工艺品。”
周至佳不做声。
巫蓓云耸耸肩,“当然,这不过是愚见。”
稍后蓓云发觉周至佳选择十字刺绣,真没想到绣花样子一百年不变,仍然是“家,甜蜜的家”以及“基督是我家之主”之类。
蓓云但愿她有时间陪周至佳选择丝线颜色,可惜她没有消遣余暇,她的时间不是用来赚钱,就是用来休息。
最后一次手术时间已经定下。
蓓云鼓励周至佳:“大功就要告成,可贺可喜。”
周至佳似有隐忧,“我很担心。”
“别过虑,万事俱备,况且还有梁医生这样的国手。”
“蓓云,要是我进了手术室出不来,请记得我的好处,忘记我的坏处。”
巫蓓云为之恻然,没口价安慰道:“不会有事的,剖腹手术,至为普通——”
周至佳接上去说:“不过是由机械人处理的三级手术。”
巫蓓云摊摊手,“瞧,你不是不知道。”
“现在我明白了,这真是一命搏一命的玩意儿。”
巫蓓云感慨,“可是许多人还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一回事。”
周至佳忽然笑,“最好叫他们来尝尝其中的滋味。”
巫蓓云拍拍他的手,‘谁会像你这么笨。”
他忽然问:“外头有人知道吗?”
巫蓓云笑,“我没说过,你呢?”
“我一字没说。”
“那大概没人知道。”
周至佳说:“我并非视这件事为秘密,我只是不想宣扬。”
“我明白,这是周家私事,与人无尤。”
周至佳觉得巫蓓云仍然十分了解他,不由得释然。
手术前一晚上蓓云整夜在医院陪他。
两个人并没有说太多话,讲来好笑,他们难得共处一室,周至佳一向有鼻鼾,又不肯去医治,夫妻长久分房名正言顺异床异梦这些年,连一起旅行都订两间房间,没想到在医院里倒是同起房来。
蓓云没睡好,她想念那无梦的玫瑰香味的安眠喷雾。
周至佳自然也整夜不寐。
巫蓓云听见他哭泣。
她不得不起来安慰他几句:“不要怕,我不住为你祷告。”
周至佳忽然抬起头来看住蓓云,“你可是要离开我了?”
蓓云一征,不得不按铃传看护进来替他注射镇静剂。
第二天一清早周至佳便接受手术。
巫蓓云一直握住他的手。
看护对她说:“请在这里等候,稍后你便可看到婴儿。”
蓓云点点头,看着护理人员把周至佳推到手术室去。
她并没有太紧张,漱了口坐在椅子上听新闻报告,正在慨叹战争仍然不停,看护笑吟吟推着保暖箱进来,跟着传来响亮小儿啼哭声。
蓓云探过头去,只见小小新生儿眼角挂着一滴亮晶晶豆大眼泪,蓓云忍无可忍,泪水簌簌流下脸颊。
看护笑说:“恭喜恭喜,是个男孩。”
接着马上把保暖箱推出去。
巫蓓云却掩脸痛痛快快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