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仍笑,“原来往上爬都是为了别人。”
蓓云嗤一声笑,“难道还为自己不成,我再沦落,我还是爱我,可是为着要别人爱我,我不得不做些叫他们看得顺眼的事。”
少年人收敛笑脸,“太辛苦了。”
蓓云的五官也直挂下来,“谁叫我们是群居动物。”
这样一扰攘,已花了个多小时,办公时间如果全部用来生产而不是搞政治,国民收入当可增加一倍有余。
没等到后天中午聚会,胡乃萱就摸上门来。
她照样大摇大摆坐在巫蓓云对面的空凳上握住咖啡杯说个不休。
奇怪,巫蓓云又不觉得她讨厌了,因为地位收入相等,胡乃萱的言行又变得可以接受,再理所当然不过。
她的无礼成为热情,她的尖酸成为风趣,一切皆因身分已获提升。
居然还有人问为什么要向上爬。
居然还有周至佳那样的人,放弃现有成绩,辞官归故里。
天真的他一定以为孩子出生之后是一个结束,才怪,是一个开始才真。
蓓云独自去见过梁医生,自他那里看到胚胎最新素描影片,当她看到小小成形的新生命正啜吸拇指时,眼泪忽然不受控制,直流下脸庞。
感动?也许,大半也因为感触,巫蓓云忽然想到她的生命也那样开始,但成年后对一切现象均告麻木,她不快乐,也不感恩,也不觉得生命是奇迹,也不庆幸身体健康,生活无忧,她抱怨诸多,愁容满面,满怀说不出的苦衷。
胚胎看样子顶快活,在羊水中打筋斗,手足舞动,他一定以为那黑暗恒温的子宫便是他的世界,他大概不知道他有一天要出世,并且成长,沦落红尘。
巫蓓云怕梁医生误会她爱心过人,连忙抹去泪水,敏感同爱心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巫蓓云无意掠美。
她看到胎胚长着高鼻梁,同他姐姐一模一样。
梁医生告诉她:“照他目前的情况推算,长大后,他体重七十三公斤,身高一七九公分。”
呵,小小大块头。
梁医生说:“有许多父母连婴儿五官都事先选择,我很高兴你们不是那样的人。”
世上已甚少有惊喜,周至佳与巫蓓云不想连这惟一难得的享受亦被剥夺,于是他们在非常不自然的科技环境中听其自然。
她问医生:“周至佳体内各类内分泌将来是否会恢复正常?”
“保证会。”
“可是有人说——”
“医生同你说不会就不会,你相信谁?”
但一般的说法是总有些残余不去的荷尔蒙会使当事人变为中性人。
梁医生说:“你要信任科学。”
蓓云说:“科技日新月异,新发现时常推翻旧理论。”
梁医生狡猾地答:“但当时你有更好的选择吗?”
蓓云朝他笑笑,没想到他们已成为熟人。
“孩子将在春节出生。”梁医生告诉她。
一出生就要开始倒数,像一只沙漏,还小?不要紧不要紧,时光很快过去,不然巫蓓云怎么会成为壮年人,否则街上哪来的老公公老婆婆,放心放心,一定快速长大。
巫蓓云抬起头来,嘴角带着苍白的微笑。
梁医生叫她不要想太多,“我有相熟的心理医生……”
不用了,巫蓓云有胡乃萱。
老胡对她说:“我同王日和正式签字分开了,出乎意料适应独身生活,”她并没有夸张,她比以前要心平气和,“你呢,你有没有完全原谅周至佳?”
巫蓓云忽然说出心底话:“我想都没想过要原谅他。”
胡乃萱意外得用手掩住嘴,她太诧异了。
巫蓓云问:“谁说过我一定要原谅他?”
“可是我以为你们已经破镜重圆。”胡乃萱瞪着巫蓓云。
老胡真不失为一个可爱的人,对她来说,世事仍然一是一,二是二。
“我们仍然是合伙人。”
这个伙伴最近已没有替公司赚钱,将来如果不加油前进,事情恐怕会有变卦。
“我真佩服你,蓓云,你可以这样清醒理智处理夫妻间事,”老胡忽然想起来,“你的男朋友不反对,来个三人行?”
巫蓓云失望,“我没有男朋友。”
“那日我明明看见第三者。”
蓓云索性开一个玩笑,“那人只是我表哥。”
在家,她同周至佳一日客气过一日。
开口闭口:“我可否——”
周至佳回答:“我情愿不——”
大日子越来越近,周至佳深居简出,对外一切,由巫蓓云鼎力处理。
二0七九年匆匆结束,二o八O年来临,巫蓓云没有庆祝佳节的习惯,一早睡觉,昏昏沉沉间忽然听到气笛长鸣,小云亲吻她脸颊,“新年快乐妈妈”,蓓云睡得糊里糊涂,只觉这一个凌晨同其他的凌晨根本没有分别,敷衍地唯唯诺诺。
小云回自己房去了,气笛声仍然不停,巫蓓云只在心中直骂:吵死人了,难道要响到二0八一年?
她把被褥拉过头。
半明半灭间忽然想起十六岁的时候,与一班小友一起聚集在城市广场中,等待新的一年来临,她还记得当天穿一件白间蓝条子毛衣、白长裤、白靴子,真是吓死人的配搭,但因为年轻,居然化腐朽为神奇。
这样的好日子也会过去。
巫蓓云如此踏进二O八0年元旦。
元旦照例是假期,蓓云有点怕这种家庭日,你眼看我眼,大眼对小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活,即使有话题,也不能说上整天,还有,越说越错,两个人都多心,一言不合,冷嘲热讽,在所难免,最惨的是,不说也不行:你生谁的气?
在家还好些,至少可以自睡房走到客厅,厨房转进工作室,巫蓓云现在最怕与周至佳同车,两个人排排坐,动弹不得,车程若超过三十分钟,那种痛苦的死寂,堪称天长地久。
她愿意把这一天假期奉献给国家。
爱玛推门进来,“主人,新年快乐。”
“他们呢?”
“都出去了。”
蓓云吃一惊,“小云还情有可原,周至佳何处去?”
“周先生由机械保姆陪同到附近公园散步。”
蓓云怔怔地,及至真知道孑然一人,又恐惧孤独。
“一位一O三三先生祝贺你新年进步。”
“快把他接进来。”
“他是昨夜零时零分打来的,你一早就睡了。”
蓓云又失望,懒懒靠在床上看爱码收拾房间。
爱玛问:“保姆现已开始操作,新生儿可是不用我照顾?”
“你可以当婴儿不存在。”
可是爱玛酸溜溜,“人家总是得到优差。”
蓓云大奇,“我以为你不喜欢带孩子,你不是说工夫赶不来吗?”
爱码不出声,只是埋头苦干,原来它同巫蓓云一样,叫它担大旗,它怕,不叫它做,它更怕。
巫蓓云苦笑,家人在屋里,她烦,家人全体外出,她又不自在。
因不知如何选择,故此一天又一天拖下去。
爱玛到这个时候才说:“胡小姐找过你,说,你若没空呢就算数,你若想出外走走,她整天在家。”
下了班,巫蓓云又不想与同事纠缠。
“我再睡一觉,替我把窗帘放下来。”
“主人,我看你还是振作一点,周先生身子这样不便,还是起来了,新年新气象嘛。”
它说得很对,“那么,”蓓云接受劝告,“请替我告诉胡小姐,三十分钟后在老地方等。”
所谓老地方,是她们刚进公司,收入不那么好的时候,常去的一间咖啡店。
蓓云在家常便服外加件大衣便出去了。
胡乃萱比她早到,一个人,坐着正喝咖啡,全身簇新行头,今年流行那种看上去自来旧其实昨天刚新置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