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自会替她打点飞机票酒店房间及行程。
进家门时蓓云己觉压力,一个人有一个人好,无论到什么地方去,只需携带护照一本,即可成行,今夜她这个有夫之妇首先得向那另一半解释,真是苦差。
果然,周至佳不悦地问:“非去不可?”
“不是非去不可,”蓓云老老实实回答,“连这份工作也不是非做不可,但是去了比较好,你也是办事人,相信你明白。”
“你答应过这段时间留在这里。”
“九个月间难免要出差,人在江湖。”
周至佳问:“你怀孕时我有没有外游?”他不记得了。
“有,”蓓云温和地答,“三次之多。”每次都好比寒天饮冰水,滴滴在心头。
她并非故意报复,巫蓓云才没有这样无聊。
周至佳苦笑,“原来你我同样不可靠。”
蓓云微笑,周至佳终于肯自嘲了,这是大跃进。
“是的,”她说,“我们只能够相信自己。”
“蓓云,给我一点鼓励。”
“你要是想退出,现在还来得及。”
“决不!”
“那么,祝你成功。”
周至佳笑了,巫蓓云果然有义气。
“不要孤立你自己,出去认识些新朋友,参加新活动,你一定做得到,至佳,我对你有信心,你是教授身分,有智慧有经验。”
周至佳精神一振,随即又颓下来,是他,千方百计自愿放弃那矜贵的身分,夫复何言。
蓓云忽然说:“别担心,孩子大得极快,一下子就用不着我们,即可恢复自由身,再辛苦,也不过是三五年光景,既然是你意愿,一定可以安然度过。”
周至佳低头,原来巫蓓云仍然是最了解最支持他的那个人。
“记得吗,小云幼时日日变一个样子,甫满月,我们就怀念她在医院那段日子,故此目不转睛,把握每个机会盯住她,曾被亲友讥笑我俩是最痴心的父母。”
他俩已许久没有闲话家常。
小云偏在这个时候打断话柄:“妈妈,阿姆斯特丹有些什么好玩意儿可以带给我?”
周至佳马上站起来就走。
蓓云斥责女儿:“我对你说过多少次,大人说话,小孩不准插嘴。”
小云眨眨眼,“但你们是爸妈。”
爸妈不是人?蓓云啼笑皆非。
“妈妈,胡小萱转了校,真想跟她走。”
蓓云知道她俩谈得来,“你会找到新的知己。”
小云怅惘,“不会有人比小萱更了解我。”
蓓云笑笑,有,多的是,怎么没有,胡小萱算第几号?不消一年,巫小云准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人类善忘,乃为自卫,否则酸甜苦辣事事都紧紧记在心头,怎么活得下去。
蓓云第二天就出发了。
早班飞机,司机上来替她取行李,家人都还没起床,蓓云悄悄离去。
天蒙亮,有点寒意,路灯尚未熄灭。
蓓云上了车,司机将她载往飞机场。
那么早,一样有下属来送飞机,表示体贴。
那一男一女根本没有睡醒,惺松而年轻的脸十分稚气,替蓓云自司机手中接过行车过磅,服侍周到,巫蓓云记住了他俩的名字。
飞机经过东京的时候,周至佳与小云也该起床了。
她静静在座位里闭目养神。
“这是你第一次出差做该类工作,因此你有点紧张,不用怕,你一定会得到满意的成绩。”
蓓云睁开眼来,那年轻人坐在她身边。
“你又来了。”她喜悦的说。
“是,正是我,旅途中陪你说说笑笑,为你解闷。”
“这么巧。”
年轻人微笑,“我也不相信有这样凑巧的事。”
“我知道你是谁。”
年轻人诧异,“告诉我,我是谁?”
“你是我的理想。”
年轻人怔怔看着蓓云,他怎么配做她的理想,她太天真了。
蓓云兴奋地说:“且听我解释,人的理想永远忽隐忽现,却不离不弃,在沮丧失望的时候,理想会来鼓励他,但理想虚无飘渺,无从捉摸。”
年轻人黯然,看来巫蓓云比她实际年龄小得多,自她眼目看世界,世界仍然美好。
“所以我说你是我的理想。”她仍坚持己见。
年轻人摇摇头,她的理想另有其人,不可能是他。
巫蓓云不知道他此行有伴,只不过为着避人耳目,两人不方便坐在一起。
年轻人惭愧地笑,他怎么好算别人的理想,他自己失去理想,不知已经多久。
蓓云接着又说。“我们年轻时,理想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成年之后,被逼放弃理想,丢在脑后,理想不知所踪,甚至有可能掉在泥淖里。”
年轻人留神地聆听。
蓓云忽然笑了,“我的话题太闷,我们改说别的。”
年轻人却说:“那么,让我做你那堕落风尘的理想吧。”
蓓云呵呵笑起来。
到任何地方,只不过是两三小时的航程,一抵达目的地,刚走出机舱,蓓云如常失去年轻人的踪迹,她已不以为奇。
年轻人却看得见她,但是他身边另外有客人,已不方便与她招呼。
巫蓓云此行的身分是大客户,当然有人把她当贵宾似在飞机场接走,展开一连串活动。
每日抽空蓓云均与家人联络,离得越远,反而好说话,这个时候,蓓云发觉,她与周至佳的角色,已经对调。
也好,轮到她尝尝做一家之主的滋味。
你别说,担子并不轻,心理压力尤其重,同样一份工作,本来做得异常风流,一旦知道全家靠那份入息,感觉上立刻忍辱负重起来。
工作很顺利,实是优差,分明是公司故意优待,助她立功,一个人走起运来,不可理喻,一般的功夫,从前做来,吃力不讨好,此刻做来,逢人赞好。
家里诸事虽有点不大顺心,蓓云亦已不予计较,世事本无十全十美。
每日下午,蓓云还能抽空闲逛,甚至喝杯咖啡。
签妥合约,对方那位年轻英俊的营业代表安特华比却没有下班的意思,他愿意陪巫小姐购物,他是识途老马。
蓓云也乐得有个人陪,她替小云选了件礼物。
安特华比君依依不舍,一路陪回酒店。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很露骨又很含蓄的问:“没有咖啡?”
蓓云笑笑,“我没有这种习惯。”
他耸耸肩,失望但有礼地道别。
回到房间,蓓云拨一0三三号。
几乎立刻有人接听。
蓓云不待他出声便说:“现在你在什么地方,我们方便见个面吗?”
谁知接线人是个女子,充满笑意的声音答:“一0三三有事外游。”
蓓云怅惘,没想到她的理想已为人捷足先登。
“请问有无留言?”
“没有。”蓓云挂断线。
她没有浪费时间,马上取出安特华比君的卡片,拨他的通讯号码。
她说:“不喝咖啡,但跳个舞,可以吗?”
安君当然认得巫蓓云的声音,他喜出望外,“一小时后我来接你。”听说东方女子慢热,果然。
蓓云行装中并无跳舞裙子,她马上到酒店附设的时装店添一件。
店里的晚服多数夸张闪烁,她心想,管它哩,巫蓓云过去一切优雅的姿势,不过是做给巫蓓云自己看的,今日,她决定舍之进而取夺目。
周至佳出差的时候,可有逢场作戏,她从来没有问过。
跳一场舞,没有什么大不了,她不说,谁知道,每个人心底总有一些不愿告人的事,不一定是秘密,只是不想当众宣布。
她把斗篷披上,出去迎接那小伙子。
安特华比君租一辆马车来接她,马蹄在旧石子路上达达达有节奏地敲响,蓓云很沉默,她不想讲话,只想松弛一下,她把头往后靠,识趣的安君马上把肩臂垫上,好让她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