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要砍他的头,他也会说:“是,是。”
因不知婴儿性别,所有颜色都用中性的像淡黄、米白,房间装修妥当,保母也来报到。
郁满堂住到书房,他心甘情愿,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兴奋之余,他没有发觉妻子已许久不与他谈话,在客厅见了面,也不打招呼。
头三个月,她在家时间比较多,情况稳定之后,她开始到处跑。
从前那班朋友见她完全没事,结了婚,仍住大宅里,丈夫有头有面,家里佣仆成群,渐渐又回来聚头,见她出手阔绰,更加放心。
学华讶异,“这班人脸皮倒厚,祖琪,他们不是你的真朋友。”
祖琪微笑,“放心,我也不是他们的真朋友,大家虚情假意,吃吃喝喝,多么有趣。”
“你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要求过高,谁同你做朋友。”
学华惋惜,“有什么必要看得那么开?”
祖琪忽然笑了,“看不开,我也学祖璋,离家流浪去,驾驶飞机,随风而逝。”
“祖琪。”
“就是因为大彻大悟,才留下来,生孩子,与仇人共住一个屋檐下,并且涎着脸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明白吗?”
学华不出声。稍后,她向祖琛报告:“祖琪态度异常。”
“她至爱的兄弟已经不在,乖张一点,也值得原谅。”
“你深爱她。”
“我俩自幼合得来。”
“她知道你将离开的事没有?”
“还没知会她。”
“等几时才说?”
“待婴儿出生,她忙得不可开交,日夜不分,再也没空理会别的事之际。”
学华握住他的手。
“就是因为爱她,才不能学她对祖璋那样,一辈子为她撑腰,我去加拿大任教,离她远一点,好让她成长。”
“她会否觉得你残酷?”
“不会的,祖琪的聪敏时时被低估。”
祖琪天天约朋友看戏吃饭逛街喝茶,看表面,她的心境已经平复。
郁满堂在书房住成习惯,找了建筑师来看过,发觉尚有加建的条件,他添增了西翼,扩建近五百呎面积,正式在西厢定居。他与妻子不是天天碰面,有话说,需留言,有时祖琪一连三五天不开录音机,机器里只有郁满堂空洞的声音。
出乎意料之外,彭祖琪是个愉快的孕妇,早睡早起,戒烟戒酒,祖琪雇了美容师,专门为她修饰仪容,发型皮肤均整理得无懈可击。
在门口碰见妻子,郁满堂觉得眼前一亮,说实话,世上没有美丽的孕妇这回事,这不过是比较有良心的男人说来安慰伴侣用的白色谎言,不过,彭祖琪与众不同。这件艰苦冗长的任务并没有过分影响她的外表。
她穿俏皮的平底鞋,橡筋三个骨裤,加一件松身衬衫,像个美术学生。
大家都松口气,以为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
“看样子她喜欢这个孩子。”学华说。
“希望孩子可以填充她内心空虚。”
“在我们看来,她也算得是要什么有什么了,怎么还会空虚?”
“她自幼失去母亲,父亲忙事业,且爱喝酒,后来又有祖璋这件事。”
“人生总有打击,也只有祖琪有本事把个人的不如意转嫁到亲友身上。”
祖琛不出声。
学华不再多言,兄妹相爱是美好的事,她不想破坏他们。
进入最后一季,祖琪体重明显增加,行动却仍然敏捷,忽然嗜吃朱古力。
祖琛见她心情特别好,把握机会提早宣布他的去向。
“祖琪,加拿大卑诗大学聘用我。”
祖琪正吃朱古力苏芙厘,听到一怔,“几时动身?”
“明年春季。”
“你们整家搬过去?”
“是,与学华注了册才走。”
“那多好,新的开始新的生活,真羡慕你,祖琛,你一直有方向,学华很幸运。”
“我也觉得那边风气适合我多些。”
“祖琛,请等到孩子出生。”
“当然。”
“请赠他一个中文名字。”
“祖琪,他父亲会有分数。”
祖琪知道他不愿意见多多,祖琛一向含蓄守礼。
那天下午,郁满堂来找他,郁的脸上散发着红光,“祖琛,医生说是男孩。”
祖琛奇道:“是男是女,有何重要?”
“祖琛,你这人真正恬淡豁达,难怪祖琪那么尊重你,我是一个小生意人,男丁对我来说,是喜上加喜,将来,敝店招牌上,可以写:郁与郁,或是郁氏与子,哈哈哈。”
郁满堂深色皮肤兴奋得发亮,平时不显眼的五官生动起来。
“想到名字没有?”
“还没有,祖琪可有意思?”祖琛摇摇头。
郁满堂问:“叫志一可好?”
祖琛笑,“一听就舒服,罚抄时笔画又不太多。”
郁满堂咧开嘴笑,他一生人最开心是该剎那,“你说,孩子如果像母亲会多么英俊。”
“他的性格一定会像你这般沉实。”
“谢谢你,祖琛,谢谢你。”
婚姻会有转机吧,祖琛希望。他们俩口都熟悉外国生活,又是简约主义者,收拾行李,不用半天,所以有很多时间照顾祖琪。
祖琪与余医生商量:“我想还是做手术生产算了。”
“没有必要无故添一条疤痕呀。”
“我想留一点尊严,那种痛得打滚的场面实在……”
这时,郁满堂带着录像机进病房来,祖琪霍一声站起来,拉下脸就斥责:“你又来拍什么经典镜头?这是生死存亡时刻,大爷你的兴趣那么好?”
祖琛立刻把郁满堂拉出去。
他却不生气,“是我造次了。”连忙叫司机把摄影机等器材带走。
“大家都没经验,有点紧张。”
“祖琛,你真好。”
祖琪在傍晚八时许剖腹生产。看护抱他出来给父亲看。
郁满堂双手不住颤抖,那是一个小小黑黑的幼婴,长得与他几乎一模一样,婴儿像母亲的美好愿望落空,他却更加欢喜更加痛惜他,因为他是小型的他,郁满堂感动得落下泪来。
学华忍不住说:“像极了,祖琪真能干。”
“祖琪呢?”祖琛喊出来。
她这时才自产房出来,仍然昏迷不醒,医生拍打她的手,“祖琪,祖琪。”
祖琪睁大了眼睛,呵了一声,她没有叫痛,也没有要求看孩子。
学华把幼婴送到她面前,祖琪没有伸手来接,只是很客气的说:“健康呵,那可放心了。”接着,闭上眼休息。
因为才做完大手术,大家也不怀疑有什么不妥。
第四章
第二天她就想回家,医生把她多留了一日。
祖琪到家,松口气,挣扎着换上便服,同祖琛说:“不能送你行了——”“你放心,祖琪,我一年起码回来两三次。”
“不,”祖琪微笑,“我知道你,你不会时时返来。”
祖琛沉默。
“保重,祝福。”
祖琪没有抱怨。
反而是郁满堂,他轻轻说,“祖琛,你一走,我们这里可寂寞了。”
“怎么会,小志一有得叫你忙的。”祖琛说。
郁满堂一听,笑逐颜开,“是,是。”
彭祖琛带着周学华走了。
祖琪又斟出酒来,手术后伤口痛,医生给了镇痛药,和着酒喝,特别奏效。郁满堂观察妻子对孩子的态度,她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不大知道怎么做,她不敢抱他,怕他滑跌到地下,由保母抱着,她同他说话。
“好吗,还喜欢这世界吗,我是你妈妈,记得住我的样貌否,牛奶还可口吗……”
郁满堂在一旁听着,不知怎地,觉得有点辛酸。
她对孩子,像对他一样,就是有一个距离,她不会为婴儿洗澡剪指甲,她也不会陪丈夫看医生或是探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