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编姐先同我联络。
“他们找到张煦了。”
“谁是他们?”
“秘闻周刊们的记者,成日守在他的住所,专候他出现,又追踪他到市中心,结果发觉他住在领事馆。”
真伟大,如果不是为着娱乐广大读者,这班记者锲而不舍的精神可以获一百个普立兹奖。
“怎么进去呢?”我叹口气。
“傻瓜,你托一托你未来家翁不就解决?”
“我反对你用这种暧昧的字眼,”我说,“我与杨伯伯止于宾主关系,你不可以把编娱乐版的夸张态度搬到现实生活中来,人家会以为我想嫁想疯了。”
“想疯了的大有人在,不是你,那好了吧。”
“我要休息,不同你说。”
实际上也头痛欲裂,一碰到床便睡着了。
看到姚晶,坐在她家的沙发上,穿件低胸衣裳,戴双黑手套,默默无言。
“姚小姐,”我走过去,“姚小姐。”
她没有回答我。
“姚小姐——”那十步之遥走来走去像是走不到。
姚抬起头来,美丽的双眸似有诉不完的衷情,刚要开口,我就被电话吵醒,无限惆怅。
我接过听筒。
“我是杨伯伯,替你约好了,张煦在老地方等你,下午四点。”
“老地方是不是他们以前住的地方。”“是”
我看看钟,我的天,我只有半个小时。
“谢谢你,杨伯伯。”
“不客气。”
我揭开被褥,跳下床。
电话又响。现代人没有电话,根本不用做事了。
我一边听一边换衣服,狼狈不堪。
是编姐,声音很急促。
“我此刻没有空,我转头给你消息。”我说。
“你是去见张煦?你一定要为我写稿,你是唯一见到张煦的人。”她一副利字当头的样子的。
“编姐,你的态度令我非常反感,你只管新闻头条,但是这件事现在变得很私人,我不能把这些事都变在报纸上,出卖别人与我之间的秘密。”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
我搁下电话,取过外套出门去,稍后她要生气的话,便让她生气好了。
我在街上叫了车子,赶去姚宅。
编辑都是这样的。要稿子的时候礼贤下士,落足嘴头,或托有头有脸的人来代约,或用金钱攻势,一叠声“好好好”,什么苛刻条件都可以应允。
他们一定说成没有阁下的大作,他的副刊杂志或周报简直不屑一读。什么都可以,直至稿子到他手。那时候轮到他凶。
那时候作者勿晓得文字什么时候登出来,又更不知道稿费几时发放,有时候不幸那份刊物关门大吉,手稿随即失踪,也不归还,无论如何追,编辑去如黄鹤,同你来个不瞅不睬,若无其事,你推他,他推你,一点肩胛也没有,一笔糊涂账。
经验积聚,要做这一行,记住要拣老字号,劳方交稿准时,资方不拖不欠。最厉害是相金先惠。
编姐开头也不是这样的,以前她很有人情味,事事有商有量,此刻她变了许多,什么都不管,至要紧她那版有人看,天天语不惊人死不休。
也许是必须这样子。尽力于工作会给她带来许多可以看得见的利益,继而替她解决生活上的烦恼,致力于人情有什么用?这是一个商业社会。她为适应环境而斗争,性格有所改变,也是很应该的,她没有理由为迁就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而牺牲。
我很了解她,我也很欣赏她。
但我也有我的原则,叫我写“我与姚晶之夫一席谈”或是“我与姚晶的关系”以至“姚晶为什么把钱给我”之类,除非有机关枪抵住我脖子。
这种稿费怎样赚?又不会发财,写来无益。
一按铃张煦便来开门。
他面孔上有说不出的哀伤。一套黑西装更道尽心事。
女佣人斟出清茶来。
老房子的布置同我以前所见一样,只少了花束,女主人已经不在。
我坐在他对面,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屋内静得出奇,耳膜微觉不适,仿佛置身在配音间中。
张煦双目红肿。
过很久很久,我说:“姚小姐把遗产交给我。”
他点点头,表示他知道。
我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
其实他根本不会知道。
张煦没有回答我。他根本不关心姚晶的遗产给谁。
看得出他并不是不爱姚晶的,这种深切的悲怆不是可以假装的。但姚晶在世时,他却使她伤心失望。
“你要回纽约?”我问。
“是。”
我问:“几时?”
“很快。”
张煦离开这里之后,将永不回来,有什么话现在不说,将永无机会。
我问:“姚晶还有亲人吗?”
“有两个姐姐”。
我非常意外,没有想到姚有姊妹,她们干什么?长得美还是不美?
张煦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我从没见过她们。至于她的父母,则在婚后见过一次。”
这么隔膜!
“你有没有他们的联络处?”
“等一等。”
张煦打开地址簿,抄写给我。他动作恍惚,心事重重。
我终于忍不住问:“你可爱姚?”
他猛地一怔,别转面孔,我虽看不见他的面孔,也知道问得太多余。他哭了。
我唯一所得是姚晶父母的地址。
全间报馆都找我,包括杨伯伯在内。
自然是编姐向他报耳神。
我进人社长室,杨伯伯单刀直入。
“娱乐版很想你写姚晶。”
“我不想写,现在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特殊得不得了。”
杨伯伯很了解地说道:“我明白,因此难以落笔,是不是?”
“是的。”
“好的,没事了,我会同娱乐版说。”
出得社长室,我向编姐扮鬼脸,“勿要面孔,拿老板来压我。”
编姐啼笑皆非。
“怎么,”我问,“没朋友可做?”
“如果你替别家写,当心你的皮肉。”
“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发誓。
“张煦伤不伤心?”她旁敲侧击。
“不告诉你,不然你一篇‘据悉……’,又是三万字。”
她忍不住以粗话骂我。
“太没修养了。”我说。
“如果我下毒咒不写出来呢?”
“你可以再说给别人听,叫别人写,世上没有‘我告诉你,你别告诉人听’这件事,一个人知道,即人人知道,我是绝对不冒这个险的。”
“像你做人这么当心,有什么快乐?”
“你做人这么不当心,难道又很快乐?”
“真说不过你的一张快嘴。”她不悦。
“那不过是因为我不受你利用,你就不高兴。”
“好了好了,我们别反目成仇,反正将来受罪的是杨寿林,不是我。一块儿吃饭去。”
晚饭当儿,她问我小说写得怎么样。
“没开始,十划都没有一撇。”我说。
“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二十年代在上海出生的女作家的故事。”
“呵,影射小说,更下流了,未得人家同意而写人家的故事。”
我白她一眼,“一个人出名到一定程度,他的名字便是大家的,既是公众人物,有何不可?”
“真是狡辩,说来听听。”她呵呵大笑。
我也觉得不妥,可写的故事那么多,有本事就虚构一个。
“况且关于二十年代的上海,你知道什么?这么热心写你不熟的题材,当心变成闭门造车,一个个字硬凑在一起,非常造作矫情,一开头就写坏了,以后变僵尸了,没有生气。”
我很钦佩这番理论,“你挺懂写作之道呀,为什么不动笔?”
“说时容易做时难,一颗心静不下来。”编姐苦笑。
“我听人说,有天才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都可以写得出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