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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位年轻的警察,张望后座,张望我。

  示意我摇下车窗。

  “你一个人?”他问。

  我点点头。



  “夜深了,小姐,回去吧。”

  真舍不得离开,我属于黑夜,只有它才会安抚我,小心翼翼护住我伤口。

  警察先生欲语还休,终于说:“小姐,凡事不要想太多。”

  他关心人,因为他还年轻,我牵动嘴角。

  寒气越来越甚,我发动引擎,驶车落山。

  这次把车停在酒店外。



  下雨了。

  水珠逗留在玻璃上,每当有别的车子经过,车头灯射过来,一亿一万粒水珠就闪出亮晶晶光芒,同天上星斗一模一样。

  他的车要是出来,一定看得见我,再善忘也会记得我的车吧,他是下过功夫来的。

  两个小时后,我看到他的黑色座驾转弯进酒店,车中只有一个人。

  我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又过了很久,他自酒店出来,我隔着车窗,等他走近,心不禁忐忑。

  待他接近,立刻发觉他不是他。

  来人是酒店经理。

  “早。”他说。

  第七章

  天还没有亮,抑或已经亮了。

  我推开小小车门,看到天边的月亮淡淡的正准备隐去。

  “朱先生仍没回来。”酒店经理说。

  我没有出声。

  “我知道很难,但是陈太太,你还是回去的好。”

  他们都关心我,这个世界不是没有好人的。

  “我不能对老板有什么置评,否则饭碗堪虞,陈太太,你是聪明人,你当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噗,天破晓了。

  “看你在这里等真是难受。”他长长叹口气。

  我把车门关上。

  天亮了,我要回去,否则便会化为灰烬。

  家里聚会已散,一千平方米的地方似战场,女佣正在收拾。

  我回房间,床已空下来。

  佣人前来收拾残花。

  “不,”我说,“让它搁在那里。”

  每间房间找国维。

  他在书房,大字般躺地上,胸前一滩紫红色迹子,不知是什么汁液,看上去像血。

  十年前,他每天早上七时正起来,温习笔记,准备上庭。多少人说他是最好的,诡计多端,但不失大体。

  我也希望可以对他说,国维,你还没有老,国维,差得远呢。

  但我也已经失去柔情蜜意。

  这种情形见怪不怪,叫他也不会醒,只得等。

  等他打呵欠,伸懒腰,用热水敷脸,吸烟,咳嗽。

  我说:“把房子卖掉吧。”

  “人住哪里?”

  “再租新居。”

  “哪来钱?”

  “邓三小姐有留给你的。”

  “起码还要等一个月才有现款到我手中。”

  “那么大家等。”

  他沉默。

  “在这之前,未得我同意,请勿在屋内请客。”

  他苦笑,“对不起,昨日是我四十七岁生辰,恕我放肆了一下。”

  我别转脸。

  竟一点影子也没有,我比他更绝。

  “海湄,自此情况会有好转,我答应你——”

  “街上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女孩,国维,记得吗,我们也相遇在街上。”

  “谁说的?”

  “是真的。我犯了事,由外婆替我找律师辩护,辗转介绍,甫到你写字楼门口,已碰到你。”

  他低头猛力吸烟,“你还记得。”

  “当然。永远记得我不是好孩子。”

  “你只是没有机会。”

  “还在为我辩护?”

  “我总是关怀你的。”

  “算了,国维。”

  “你成年之后,要求越来越复杂,我无法再满足你。”

  忽然之间,他坦白起来,因为要分手,无所惧。

  “以前,一件小小的首饰,中午的问候电话,都能使你雀跃,后来你的眼神处处提醒我,像是在说,还有呢?海湄,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做不到,只好逃避。结果你终于要离开我。”

  他叹息一声,我麻木地坐着。

  “他是谁?”国维问。

  早三日我都会喜孜孜和盘托出,好使他知道,他不稀罕,可是有人重视我。

  但今日一切已变。

  我答:“没有人。”

  国维说:“也许,也许离开了我,你会再有新生活,你可以去上学,我替你补习——”

  我讶异地看着国维,他始终不肯让我长大,他不是没有爱过我,到此刻他还留恋于我的青春期,他只是不肯让我长大。

  他不懂得如何爱一个成熟的女人。

  我凝视他。

  他有点兴奋:“我终于说服你继母撤消控诉,这是我最得意的一件案子。”

  说服她,真不容易,她巴不得亲手把我钉死。陈国维的口才非同小可。

  但继母受创,我也受创。她的伤会得好,我的伤不会痊愈。

  国维越说越得意,“海湄,当年你是那么漂亮,一头天然鬈发,象牙般肤色,嘴唇像花瓣……真的,绝无夸张。我马上站在你那边。你,白雪,她恶后。”

  “国维,不要再说了。”

  “不,海湄,从头到尾,你没同我说清楚,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你是知道的。”

  “所有证供都由第二三署提出,你从头到尾没说过一个字。”

  我不出声。

  “十年了,还不肯对我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事情很简单。”

  “事情并不简单。”

  “超过十年的事,我不想再提。”我站起来。

  “海湄,你也一直在逃避我,是不是?这十年来,你不肯把真相告诉我,我们之间的关系破败,这也是主要原因是不是?”

  “国维,你的雄姿,何不到法庭去展览?”

  他拉住我,“后来你对我疏远,故意在晚上活动,也是为这个结。”

  我提高声音,“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是你的惯技。”

  “把你的版本说出来。”

  “让我走。”

  “海湄,你看多少心理医生都没用。”

  我甩开他的手。

  “也许只有完全摆脱这件事,你才可以获得新生,我也是这件事的一部分,所以你也要离开我。”

  “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你不再爱我,陈国维,不要再推倭。”

  “海湄,没有这么简单,你知道没有这么简单,归根结底,是什么引致我不再爱你?”

  我哈哈大笑,“那还用说,当然是我的错,国维,贤的是你,错的是我,算了,不要再讨论下去。”

  “海循,你不想接触现实。”

  “让我去吧,反正已经太迟了,让我去吧。”

  国维看着我,“这次我必不放过你,你一定要说出来。”

  他没有适可而止。

  我呆着面孔。

  那时父亲也是这样,要逼我开口说话,他把我拖到书房去,指着我,问我为何眼光怨毒,“你心中恨谁,说呀,说呀。”

  几次三番,我对牢镜子研究,并不觉得双眼有什么不对,既然生父不悦,就不再看向他。

  那也不行,仍然挨骂,“你不看我?吃我住我,不看住我?”

  他变得似一个老妇,嗜苏怨怼,责骂我已成为他每日之消遣,无此不欢。

  通常继母都站在一角,双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像是明察秋毫,又像是事不关己,但实际上她在享受,享受每一分钟。

  住不下去了,我同自己说,住不下去了。

  打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家出走。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多希望可以快快长大,自学校出来赚钱,走得有多么远就多么远。

  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开这个可怕的家。

  也梦见过母亲来接我,梦总归是梦,渐渐梦境变为母亲持刀刺向我,害我的,不是她,还有谁。

  继母对亲戚说:“我怎么劝呢,哎呀,他那个脾气,你们都是知道的,不过也真亏得他女儿忍他,不简单。女孩子不要紧,长大嫁出去也就没事,父母再疼,也不能待家中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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